新约·恩仇录[未完成]

作者:尤米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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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7 章


      第七章
      1.
      “说起来,你这件礼服倒是挺合适的。”餐桌上,神父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句,虽然把艾凡吓得够呛,但也不会让他把口里的咖啡喷出去。
      两人所在的地方是本地的老神父将教堂隔壁的储藏室收拾了之后腾出来的一小间房,堪堪放下两张无法翻身的小床和一方小桌,其他空间则堆满了杂物,娜娜和吉尔目前正藏身在这堆杂物中间。艾凡身上这件衣服是兰斯从某一个箱子里翻出来的,似乎是以前狂欢节的戏服,栀子青的丝绸衣料有些褪色,样式十分古老,领巾和袖子有些夸张,但幸好并不显得累赘,艾凡也没有过于嫌弃,因为之前阿加莎那件确实……有点不妥,而且如果要见凯尔特男爵,还是稍微正式一点比较好。
      但是……如果是那个人肯定会以极简短的话来嘲讽我的!艾凡尽管心中情绪波动很大但是面上分毫不显,小口啜饮一口奶香咖啡,早餐是苹果派,司康饼和几块葡萄柚,艾凡心中很是满意,毕竟葡萄柚和咖啡并不常在英诺森之庭的菜单上,苏珊她们偏爱各种红茶,各种生菜沙拉,各种浓汤和熏肉。
      “对了,你去散步的时候,我以你的语气和名义给男爵府写了一封推荐信,大概很快就可以回复我~”神父的语调十分欢乐,甚至还带有不自觉上翘的尾音,艾凡捏着白瓷杯的手指僵了僵,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话,“你动作还挺快的嘛……”
      “你难道生气了吗?我的小少爷,你答应过要帮我的啊。”
      “可我也说过……那个人和我感情没有那么好……”
      “但是……他不是你的教父吗?昨天你提及的时候我就觉得很奇怪了,我还以为是客套话……你们难道不应该是关系很亲密的人才对吗?”兰斯适时露出疑惑的表情,给艾凡续了一杯咖啡。
      艾凡往咖啡的倒了点牛奶,白瓷小匙搅动成一个逐渐扭曲的白色螺旋,“凡事都有例外嘛……”艾凡抿了一口,放下杯子,面无表情地说道,“我跟维克多平均半年见一次,每次相处时间半天到两天半不等,每次见面正常交谈不超过五十字,从我来到英诺森之庭,总共六年,一直如此,在此之前我还一直没有见过他。”
      “……这还真是……”兰斯讪笑道,“所罗门王国真是充满了例外的地方。”
      “神父,我要问你一个问题,教父教母这种东西,究竟是怎么确立的?……我是说在你们国家,克里斯廷教皇国……或是这个国家其他的家庭,正常的方法是怎样的?”艾凡双手捧住咖啡杯,温热透过白瓷缓慢而坚定地传过来,他很想把头埋在杯子里,弥漫的水蒸气模糊了他的眼,他听见神父好听却略带犹豫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一般来讲是由父母拜托至交好友或德高望重的家族长辈,当然,得同为教徒才可以。”
      “但是……”艾凡的声音闷闷地传来,“维克多和我父亲关系非常非常不好……我至今都不知道究竟为什么维克多会成为我的教父……”
      如果不是因为父亲,那就是母亲的原因了。这句不约而同地浮现在两人脑海中,但两人又都不约而同地,都没有说出来。
      现在两人都只想转移话题。
      “说起来,昨天晚上我似乎听到啜泣声……您难道觉得和我睡在同一间房是这么令人不愉快的事吗?”如果不看眼睛,神父的表情可怜兮兮的,但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有着狐狸的狡黠,这个人肯定有着话语之外的意思,艾凡心中警铃大作,有种被抓住把柄的紧张感,他大概猜得到对方下一句话是什么了。
      “还是说……”好事的神父拖长了音调,露出微笑,更像只狡猾的狐狸了,“某人是不是又做噩梦了呀?”这个“又”字咬得很重。
      艾凡有些坐不住了,小脸顿时沉了下来,眼神一瞬间“凶狠”了起来,死死地盯着小桌对面忍不住要笑出声的兰斯,如果眼神可以化为实质那兰斯早已被千刀万剐,沐浴在这样的目光里兰斯却觉得心情更好了。
      虽然明晃晃地被人嘲笑了一番,但当艾凡回想起不久前那晚碧绿色的茶水和又臭又长但确实很催眠的东方故事,对兰斯的印象又没有那么坏了,他也冷静下来,意识到对方是在等自己破功,笑道,“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倒是那天的翡翠茶……”
      艾凡双手撑着下巴,“我,还,想,喝——”
      “如您所愿,我亲爱的小少爷。”
      两人就这样说说笑笑,小打小闹到了下午茶时间,其间艾凡感到十分无聊,和娜娜又去村子里转了转,没有再看见马戏团的踪迹,也没遇见阿加莎,倒是吉尔回来说看到阿加莎和玛莎奶奶在说笑,艾凡稍微放下心来,回到储藏室,艾凡又看了半本关于本地历史的旧书,终于熬到了下午茶时间,兰斯端上了蜜糖果仁千层饼和加了橘子酱的锡兰红茶,很是奇怪的搭配,让艾凡一时间很怀疑对方的品味,不过来自中东的甜点还是很符合艾凡胃口,红茶的味道有些怪,但没有艾凡想象中那样可怕。两人喝掉最后一口红茶的时候,一个面目僵硬的使者传达了凯尔特男爵的回答。
      “今天晚上?”兰斯皱了皱眉,随即看向并没有和他一起迎接使者而是躲在门后的艾凡,“你等下会和我一起去吗?”
      “不,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处理。”艾凡死死地盯着那个陌生的使者,仿佛察觉到了什么,随后垂下眼帘。除了形态怪异,对方身上还有着很奇怪的气味,像是腐烂的迷迭香,怎么看怎么怪。
      那个时候,艾凡仍对神父抱有怀疑,所以没有直接点出此行不善的事实,看着对方毫不虚假的喜悦脸庞,一股小小的罪恶感浮上心头,到底要不要悄悄跟着去呢?他仍在纠结。
      2.
      兰斯坐在凯尔特男爵安排的马车上,迎着稀疏的月光,他打量着前来迎接自己的执事,那股如腐烂迷迭香的气息使他从上车开始就头昏脑涨,恍惚中,他看到执事僵硬的脸颊慢慢融化,这个人似乎没有骨骼,千疮百孔的皮肤连同黑色燕尾服像蜡烛油一样瘫在车夫座上。没被驱使两匹黑色高头大马仍在有条不紊的行进着,它们幽幽地回过头看了看几乎不省人事的神父,似乎在确认他的情况,难以想象普通的马会有这样的举动。它们放缓脚步,头上慢慢长出了对称的扭曲双角。
      双角马停下脚步,挣断缰绳,它们背上的鬃毛和尾巴变成了随风飘摇的幽蓝色火焰。两只双角马把头靠在一起,蠕动嘴唇发出低微的声音,像是在交谈,片刻后,它们达成了一致,双角之间凝聚淡蓝色的光弹,目标直指昏迷倒在马车上的兰斯,势要将他与马车一道轰飞。
      这时,一道白色的影子在半空中掠过,白枭扇动羽翼,制造出一面透明的薄膜横亘在马车与双角马之间,他回过头看了一眼和自己一道抄近路赶来的艾凡和娜娜:他们正来到马车上俯身查看兰斯的情况,吉尔暗暗摇头,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对这个神父伸出援手的一天。
      双角马的魔法准备就绪,光弹伸出同色的光柱轰击在透明薄膜上,吉尔的防御魔法看上去不堪一击,但很完美地接下了对方的魔法,两匹双角马对视一眼,高高扬起缠绕幽蓝火焰的前蹄向透明薄膜踏去,吉尔扇动翅膀向后移动,同时增强了透明薄膜的厚度,并将其改变成一个倒扣的碗型罩住马车附近的艾凡等人。娜娜检查了一遍兰斯的身体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失望说道:“只是昏迷过去了,没有什么大问题,一会儿就会醒了,哼,真麻烦,还是主人有先见之明,要是待在这个车子上,保不准会发生什么意外呢,这个假执事身上的迷药可是超高级的哟。”
      艾凡本来并不想去管这个可疑的神父,但奈何心中罪恶感蠢蠢欲动,相处(其实是观察监视)这么久,他渐渐开始觉得这个神父是无害的,纠结了好一会儿后,他还是决定悄悄跟过来看看,毕竟那个使者的确太奇怪了,就算维克多不喜欢兰斯神父的身份,却也没有恶作剧或者袭击的理由,那个人最多只会在招待的时候给对方难堪,但绝不会造成他现在看到的这份景象,派车送信的人不是维克多。是谁?再加上黑暗生物双角马……近日的一系列遭遇让他很轻易地联想到尤拉加特希奇行团,那个马戏团不是被维克多赶走了吗?如果真的是他们捣鬼,那维克多……
      “那两匹双角马是非常难对付的敌人。”吉尔独自抵御着两匹双角马的铁蹄加各种攻击性纯魔力魔法的轮番攻击,开始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主人,我们必须想办法突围!”
      “双角马的弱点是‘相反’,他们厌恶甚至恐惧着与它们相似却又完全相反的纯洁生物独角兽。”娜娜对艾凡解释道,“如果我们能召唤独角兽或者‘模拟’独角兽的力量,我们就有机会,否则以它们的魔力容量,即便是哥哥也会被耗死。”
      召唤这一方法明显行不通,如果只是模拟或许还有机会,但究竟该怎么做……独角兽的独特魔法器官是头上的角,可以储存一部分魔力,但它们的主要魔力储存器官在心脏,如果要模拟独角兽,从身体构造上来讲,并非魔法的生物的人类最多只能算有一个魔法器官,物使魔似乎也只有一个魔法器官,如果艾凡自己算一个,再加上娜娜……思及此处,艾凡把娜娜举过头顶,“娜娜,由你来做独角兽的角!”
      短暂的愣怔过后,聪明的小猫明白了主人的意思,“好!主人你要记住,独角兽最喜欢用的魔法是‘六芒星大光炮’!我来使用模仿独角兽气息的魔法,主人您来发出大光炮!预备——”
      被艾凡举过头顶的小黑猫闭上眼,嘴唇快速地蠕动,一道晶莹如玉的白色光芒渐渐覆盖了小猫和男孩的身体,独角兽圣洁的光影慢慢浮现,从双角马的视角来看,这仿佛就是他们的宿敌正穿越时空降临到这里,两匹双角马抬起前蹄长啸一声,声音穿云达月,震飞了林子里一大群留鸟,把昏迷中的兰斯都震得皱了皱眉头,眼看就要苏醒,可以想见这声长啸是多么刺耳,其中蕴含的愤怒即便是对这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的人也能听出来。艾凡根据以前的修行,汇集身体周边的魔力短暂地集中于心脏,并不断压缩使它们更为凝练,娜娜所提及的六芒星大光炮算是个简单的魔法,即便是魔法菜鸟的他也可以做到,但要做到独角兽那般完美,就需要对输出的精准操控,在这方面他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所以,他有信心。随着独角兽光影越来越清晰,艾凡将魔力转移到自己和娜娜之间,吉尔转过身赞许地看了他们一眼,挥动翅膀撤销了防御魔法,两匹双角马尖啸一声,不管不顾地向艾凡那边冲去,与此同时,艾凡头顶的六芒星勾勒完成,娜娜忽的睁开眼,“去吧,大光炮!”
      几乎照亮整片森林的白色光柱直直地击中飞奔的双角马,使他们发出被开水烫到的尖叫声,白色光柱中,两匹双角马越来越小,最后化作两颗小小的幽蓝色火苗向森林深处飞走了。
      “它们太讨厌独角兽的力量所以干脆逃走了。”吉尔看上去一点都不紧张,其实他从来都没有在乎过这两个敌人,虽然很麻烦,但让对方失去战斗力的方法有很多,他只是想看看艾凡会怎么做而已。“它们不会再找我们麻烦了,现在就剩这个神父了,要不我们干脆把他做掉……”
      艾凡用噤声的手势打断了吉尔接下来要说的可怕言论,“这个人好像要醒了。”话音刚落,马车里传来一声闷哼,吉尔很没形象地翻了个白眼,闪身藏进了林子里,兰斯神父捂着头慢慢坐起,一脸懵逼地看着眼前的男孩,“那个……您怎么来了……马和车夫呢?”
      “你可以回去了,神父先生。”艾凡清了清嗓子,“你收留了我,我救了你,现在我们两清了。接下来的路,由我一个人走。维克多可能遇到了麻烦,我必须去看他。”
      “您在说什么……”兰斯的视线扫过瘫成难以名状物体的车夫,之前他闻到的那股腐烂迷迭香的气味已经消失了,很快他明白了什么,打了个寒噤,声线颤抖,“我这是遭到袭击了?凯尔特男爵干的?”
      “不是他。”艾凡不想在这里过多地浪费时间,也不打算解释,把兰斯丢在这里就跟随着探路的白枭抄近路向凯尔特的大宅飞奔而去。
      根据吉尔的推算,这条路大概会通向凯尔特大宅的背面,离大宅越近,艾凡越发感到不对劲,不好的预感越来越浓烈,这时兰斯的声音再度传来,显得淡定很多,“不管怎么样,我不能让您一个人去,天黑了很危险……喂,稍微等等我啊……”
      3.
      结果艾凡还是被兰斯追上了,除了年龄差距,还有兰斯自身体力很强的原因,鬼知道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神父为什么会有这么好的身体素质,这让用魔力强化脚力的艾凡情何以堪!
      他们来到了凯尔特大宅的背面,眼前只有一堵围墙。艾凡瞥了一眼不知如何是好的兰斯,借助周边的树枝打算翻墙过去,兰斯见艾凡成功了,也只好硬着头皮往上爬,墙的另一面就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花坛和灌木丛,两人倒是没有摔伤。
      “要是凯尔特男爵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对我的印象一定会非常恶劣的。”兰斯忧心忡忡地说道,“居然从后花园翻墙进来,真是太没有礼貌了!”
      “那只是建立在维克多没事的美好假设上,你觉得这个样子……”艾凡背后就是黑灯瞎火的凯尔特大宅,“像是没有问题的吗?”
      “大半夜来,请君入瓮啊……”
      “那现在我们……还要进去吗?”兰斯依旧忧心忡忡,只不过忧心的对象换了换。
      “是‘我’要进去,你可以离开,维克多是我的教父,我必须得看看他的情况,你其实可以……嗯?”
      兰斯牵住了艾凡的左手。
      “事情因我而起,我怎么可能丢下你。”兰斯冲他眨眨眼睛,虽然这个神父表面上还是一副很害怕的样子,艾凡能感觉到对方发汗的手心和颤抖的双肩,但对方硬着头皮也要先让他宽心的做法无疑赢得了他的好感。
      在不知道歹徒的具体情况下,艾凡先一步安排娜娜和吉尔前去侦查,虽然只是在屋外转了一圈,但还是得到了不少有价值的信息。凭借着因为契约而拥有的和吉尔相差无几的良好夜视能力,艾凡看到对方给自己做的“手势”,凭借着良好的默契,艾凡明白,吉尔的意思是——“没有活人。”
      艾凡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吉尔只是在外围转了一圈,“没有活人”并不代表房屋深处没有活人,维克多依然有存活希望!
      察觉到艾凡的情绪波动,兰斯捏了捏对方手心,却换来对方冷漠地一瞥。
      真正进入大宅,迎面而来的是一股浓郁至极的血腥味。
      兰斯见状苍白着脸想要捂上艾凡的双眼,却被对方冷着脸一掌拍开,艾凡在心里深呼吸一口,下意识地抓住衣袖,咬着下唇前去查看尸│体的状况。
      这是艾凡有史以来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他以为自己会很害怕,看到那么多尸│体会很恶心,甚至想吐,可当真正面对这样的情况,艾凡却冷静得不得了,过于异常的冷静让他自己都十分惊讶,更何况站在这里的另一个人,但兰斯毕竟是一个刚成年不久的成年人,总不能显得比艾凡更慌乱。艾凡偷偷抬眼,见神父的神色没有过于异常,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没被当做怪物呢……
      艾凡逐渐意识到自己的精神状态异于常人,可能是因为魔法的影响,也可能是因为和物使魔的契约,但无论是什么原因,艾凡都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实在不像是一个正常的十岁男孩。
      眼前的景象同时包含生的寂静与死的恐怖。
      大宅里的女仆们和男仆们都以生前的姿势维持在原处,猎犬趴覆在地上,一对机灵的耳朵耷拉下来,画眉优雅地站在笼子里闭着眼,如果忽略大片血迹,人们扭曲惊恐的表情和死物独有的冰冷森寒,艾凡还以为自己置身于沉睡之国,而大家都只是睡着了。
      尸│体已然冰冷,对刑侦没有研究的艾凡并不知道他们死亡的确切时间,但也有可能……使者报信的时候,杀戮已然开始,艾凡不敢继续往下想。这些人有的死于利器割伤,还有一些死状诡异,比如说有一个男仆自己掐死了自己,千奇百怪,但结果都是通向死亡。
      两人气氛正凝重时,一个敏捷的黑影从房间的角落里窜出来,转瞬扑到了艾凡身上,顺势爬上了肩,是小黑猫娜娜。艾凡安慰性地拍了拍对方颤抖的身体,兰斯被惊吓过后是奇怪,“这不是你的猫吗?”
      “是啊,大概是找过来了。”
      “黑猫真是有灵性……”兰斯嘀咕道。
      本来这种时候身为神父的他应该有更多更不好的联想,但为什么……对方没有丝毫怀疑或者发难?艾凡垂下眼帘,小黑猫在主人耳边耳语道,“哥哥说书房还有一丝活人的痕迹。”
      维克多!
      话音刚落,艾凡不顾被兰斯牵着的手直奔书房,有吉尔暗中引导,找到书房到不是很难,只是不知道……兰斯会作何感想。
      书房的景象同样惨不忍睹,只是没有尸│体,但大片仿佛墨笔挥洒的血迹还是让人胆寒,不禁想象这里究竟遭遇了什么,散乱一地的书本和纸页同样血迹斑斑,绕过一个又一个书架,艾凡终于看了那个瘫软在扶手椅上伤痕累累而又气息微弱的男子,曾经英朗而帅气的容颜憔悴不堪,浅咖色头发因为血污而几乎看不清原来的颜色。艾凡这才知道自己所谓的冷静不过是伪装,真正看到那个男人,看到自己熟悉的人的那副样子,艾凡才知道何为悲伤和恐惧,这种久违的感觉让他浑身颤抖,声线也抖动起来,“维……克多……?”
      艾凡第一次见到维克多·阿瑟·凯尔特是刚搬到英诺森之庭的第一天,那个浅咖色头发的英俊男人劈头盖脸第一句话就是:“听好了艾凡,我是你的教父。”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但他听说过这个人,不依靠家族而是依靠自己获得了封爵的功勋,原本和他这个送到边远地方的不受宠长子是两个世界的人。
      “伊迪文斯那个混蛋……”尽管他小声嘀咕,但艾凡还是听到了,这个便宜教父和父亲的关系很不好?
      “听好了艾凡,”维克多很大力地用手掌揉着他的头发,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带着嫌弃,“别一脸弱气的样子,总有一天,你要靠自己生活。”
      “像你一样吗?”
      “对。”那人咧开嘴笑了,意外的很温柔,也很高兴,“对,像我一样。”
      那时的意气风发和今日的憔悴不堪,巨大的反差让艾凡无比难受。“维克多……”
      “艾……凡……?”听见男孩的声音,男人诧异地抬起头,涣散的瞳孔渐渐聚焦,终于让双眼看清了眼前的男孩,“艾……凡……”他很想伸出手,去触碰那个对他而言无比重要的男孩,他以为那是垂死的幻象。他摔下椅子,艾凡扑过去扶住他,维克多颤抖的双手想要去抚摸那个男孩,触手是温热而柔软的感觉,就像真人来到他身边一样,但维克多在心里否定了这个猜测,因为他很清楚,真正的艾凡在英诺森之庭好好地待着,虽然形同软禁,但确实很安全,绝对不会来到这个地方。
      这样想着,维克多的视线上移,他看到一个身着教士袍的男子站在艾凡身后,那双墨蓝色的眼睛无比冷漠地看着自己,由于看着自己这个将死之人的眼神过于冰冷,再加上那张混血儿的脸极度陌生,维克多相信自己从未见过这个人,于是他猛然意识到,垂死的幻象中不可能出现自己不认识的人,那也就是说……“艾凡!”
      “是我。维克多,发生什么事了?坚持住!我该怎么救你?或者告诉我凶手是谁!”艾凡并不懂得治愈的法术,他只是本能地意识到自己也许救不了眼前这个男人:他的胸口上被画了一颗张牙舞爪的怪树,一枚粉红色的十字型吊坠散发着诡异的微光,前者是足以令人暴毙的恶咒,从光芒和纹样来看,本应早已发作无力回天,但是被后者强行注入生命力,勉勉强强吊着一口气。
      “艾凡!”见到眼前这个男孩,维克多才明白那个最后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一手抓住艾凡,另一手在衣袋里摸索,掏出一个陈旧得不成样子有些地方还烧焦了的黄铜怀表,用力塞进艾凡的手心,“我是没救了……这是我最后能给你的东西……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它的意思……”
      “后面的那个人!”维克多力竭声嘶地对兰斯喊到,“现在!立刻!带着他逃!这里马上就会爆炸!”话音刚落,他用力将抱着自己的艾凡推开,见艾凡被身后的神父接住并逃向门外,维克多冲艾凡笑了笑,带着不甘,不舍与眷恋……或许还有更多复杂的感情艾凡没有读懂,下一秒维克多脖子上的吊坠掉落了下来,失去了能压制它的东西,恶咒迅速蔓延到全身并发出赤黑色的光,尽管艾凡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他,但还是奋力将手伸向那个人的方向,想要抓住些什么,也许是在他强烈的意念之下,那粉红色的吊坠向他飞来,落在他的掌心,艾凡惊异了一瞬便紧紧握住,只见维克多的身体突然光芒大放,刺得艾凡无法睁开眼睛,滚滚的热浪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响声,兰斯抱着他才刚到门外的走廊上,在爆炸袭来的短短时间里,他当机立断抱着男孩跳出窗户,空气在他们身后膨胀,把他们推得更远,兰斯四下张望,看见自己身下波光粼粼不远处还有大理石喷水雕像。是艺术水景池!兰斯调整姿势抱着艾凡落入了水池中。
      爆炸前一瞬,吉尔都在外面巡逻,以猫头鹰的良好目力,他看见有一队人马正向这里靠近,不由得起了疑心,这时他看见屋顶上有个矮小的身影正鬼鬼祟祟,仔细一看是那只猴子,他正向前去查看,就被爆炸的热浪掀翻吹进树林,他最后一眼,只看到那只猴子把手臂插进胸口,掏出一颗闪亮的猫眼石,随后路易吉便失去了意识。
      深秋之夜,冰冷的池水中,劫后余生的两人愣愣地看着已然化为火海的凯尔特大宅,小黑猫从水面“哇”得一声浮出来,她之前一直躲在艾凡的衣袋里,娜娜在水里打了个寒噤,艾凡让她爬到自己肩膀上,手指紧紧地扣住怀表与吊坠。
      一队身穿黑色斗篷的人出现在离他们不远处,火光映出了他们其中一个人全梳在脑后的金发,冰蓝色的锐利双眼,和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在看到那个人的一瞬间,艾凡咬着牙拼尽全力才遏制住自己冲上去质问的冲动,但他知道,那个人什么也不会回答他。察觉到怀中男孩剧烈的情绪波动,兰斯抱着他往后退到水池的阴影里,再慢慢起身出池,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那帮人,大气也不敢喘。在艾凡看来这也许是奇迹或是幸运女神的照拂,他们仿佛融身于阴影,一步一步远离那帮人,躲进花园的深处,在那里,他们找到了一个园丁的杂物间,并通过这座杂物间逃离了这个地方。
      神父抱着艾凡在月光下飞奔,这一晚上发生了很多事,他们发生的太快艾凡甚至来不及思考,而目前盘亘在他脑海里的只有一个问题:伊迪文斯·格雷·克莱斯特,克莱斯特家族的现任家主,所罗门王国的大公爵,我艾凡·拉曼德·克莱斯特的亲生父亲,为什么你会在这种时间,出现在这个地方?!出现在我的教父刚刚死去的地方?!!
      4.
      伊迪文斯·格雷·克莱斯特一边冷眼看着火海惨状,一边把玩着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他有一幅极为年轻的容貌,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更不像是在克莱斯特家主之位上坐了十五年的大贵族,反而像个初出茅庐的帅气正经小军官,但因为太过于冰冷的表情和喜怒无常的性格让多少名媛退避三舍。本来是接到了疑似尤拉加特西出没的情报,没想到居然看到那个维克多把自己“玩”成这样一副惨状。如此看来,情报应该没有问题,来的应该还是位高层,唯一的问题是:来的,是“小丑”还是“驯兽师”呢?或者是其他……?
      “把火扑灭。”
      “是,公爵大人。”
      除伊迪文斯外,所有的黑衣人面前浮现一个水蓝色的魔法阵,水池里的水被引导过来灭火,他们竟然全员都是魔法师。看着冲天的火光渐渐消失,伊迪文斯的心头却涌起一股无名火,他仿佛看到维克多那个令人厌恶的男人用嘲弄的表情看着自己,“你什么也找不到的,伊迪文斯。”
      “把火扑灭后就地搜寻,无论见到什么可疑的物品一律上交汇报!”
      “……公爵大人!发现一枚记录用猫眼石!”
      “还不快拿上来!”
      伊迪文斯脱下一只手套接过猫眼石,那猫瞳一样细长的内核让他有种被窥伺的讨厌感觉,外壳在手中裂开,猫眼石中飘散出一阵粉紫色的雾气,“哇咔咔笨蛋笨蛋哇咔咔”的搞怪声音从雾中幽灵般传来,伊迪文斯眉头一皱,用力捏碎猫眼石,玻璃般的碎块并没有对他没有保护的右手产生任何影响。随着猫眼石的碎掉,笑声和雾气都消失了。“这么无聊的恶作剧,看来是‘小丑’……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传说中从来都不笑的克莱斯特公爵,在他部下面前,有史以来,第一次,破天荒的地仰天大笑起来。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有的人甚至已经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见不到明天的太阳,有的担心追查尤拉加特西七年的公爵大人在被对方深深嘲讽后,会变得更加疯狂!
      “公……公爵大人……属……属下找到了凯尔特男爵……尸│体的一部分……”
      “哦,是吗……”伊迪文斯停下笑声,瞥了那人一眼,再度疯狂地大笑道,“维克多·阿瑟!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
      “把剩下的找到,拼也要拼在一起。”克莱斯特公爵捂住脸,下一秒他突然又变回了那个冷若冰霜的样子,转变之快,让他的部下呆若木鸡。“准备讣告,我要主持葬礼。”
      “是!公爵大人!”
      “对了,还有一件事。”伊迪文斯转过身重新戴上手套,握着手杖背对着他的部下,语气和缓了些,“告诉少爷,不用来参加。”
      “……是。”
      5.
      昨晚的一切像是一场可怕的噩梦,但艾凡知道现实比噩梦恐怖百倍。自己和兰斯湿透的衣裳还在本地神父家院子里飘荡,娜娜去寻找下落不明的吉尔,兰斯出门看望车夫,平静的样子就像昨天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而自己躺在床上拼命回忆,尽管心如刀割,艾凡也要搞清楚昨天发生的一切疑点一切细节。
      这时窗户被敲响,艾凡起身开窗,看着毫发无损的白枭,艾凡总算松了一口气,“你没事就好。”
      “但有些事,我必须得告诉主人。”吉尔把自己看到那只猴子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艾凡,“也就是说……罪魁祸首是……”尤拉加特西。
      艾凡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兰斯会大晚上被邀请去,为什么兰斯会遭到袭击……其实他们真正想邀请的人是自己,若不是自己没有跟着去,兰斯也不会遭到袭击……而自己为什么会刚好看到那些画面,就像是有人故意安排着,“他们的目的……”他们本来有机会杀掉他,但是却没有,“这算是……挑衅?”他们故意让维克多吊着一口气,为的是让他看到垂死的他……“但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究竟有什么价值……”但是他们怎么知道自己一定会来?!还是说……那只猴子一开始的目的就不是马掌钉……而是……自己?!这究竟是怎样的算计啊?!策划这一切的人究竟是……
      娜娜和吉尔对视一眼,担忧地看着自家主人。
      “我没事。”艾凡揉了揉太阳穴,“我只是……很混乱……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让我先冷静一下……”男孩逃避般把自己揉进被子里,娜娜求助般看向哥哥,吉尔摇了摇头,小黑猫耷拉着脑袋和主人一起把自己埋进被子里,不多时,她发现哥哥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与此同时,兰斯来到了他“闹肚子”的“车夫”下榻的人家。
      “您的身体还没有稍微好一点儿吗?”兰斯微笑着看着房间里抱着一瓶牛奶的车夫打扮的中年男性。听到兰斯的声音,男人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地说道,“还不是因为你!什么掩人耳目……都怪你我才——”
      “我也没想到您的胃如此娇贵,只能消化小牛肉和奶油蛋糕,乡下的粗茶淡饭完全接受不了呢,主教大人。”
      “你还好意思说!你你你——”
      “我怎么了?主教大人?”
      被称为主教的男人突然噎住了,刚想说些什么,兰斯再度开口了,“想必主教大人您还不知道,这个村子的领主,凯尔特男爵,昨晚死了。”
      “死了?”男人诧异地重复,“喂,该不会是你……”
      “是尤拉加特西。”
      “是尤拉加特西……什么?!是尤拉加特西!!!”男人像是被烫到一样突然跳起来,作势就要收拾东西,“那还不赶紧跑!你不怕,我怕啊!”
      “已经走了。”兰斯笑得风轻云淡,“别那么紧张嘛,主教大人,您可能还要留在这里一段时间。”
      “为什么?……难道我还要给那个从来就不尊重我的凯尔特男爵主持葬礼吗?!虽然这是我应该做的事,但你不是说要掩人耳目对我的身份保密吗?”
      “不,克莱斯特公爵会亲自主持,很遗憾并不需要您,主教大人。我的意思不过是:我要亲自送英诺森之庭的小少爷回去,所以您只能等您自己的车夫赶来,我是没有机会送您了。”
      “你说什么?!兰斯·普雷斯特克!就算你是……等等,英诺森之庭的小少爷?喂喂,你还真给人家当家庭教师啊,你难道没有看过档案吗?那个人可是……”
      “就是因为看过,才这样选择。”兰斯对男人鞠了一躬,转身准备离开,却听见身后传来几声怪笑,“呵呵,那你可不要后悔,别怪我没有提醒你,那可是不能惹的东西……”兰斯顿了顿,抬脚离开。
      6.
      马车上,艾凡诧异地问道,“你不是还要去见西南地区的主教吗?”
      “没关系。”兰斯笑着揉了揉对方手感超好的金发,“送你回去比较重要。”
      “……嗯。”艾凡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在对方说完那句话后,他无意识地勾了勾嘴角。
      当艾凡再一次坐在英诺森之庭自己的四柱床上的时候,明明才过去两天半多一点,但却有种仿若隔世的感觉,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多事,连带着时间也过得无比漫长,好像过了很多年,而艾凡他自己早已长大。
      “……家主说,您不必去参加凯尔特大人的葬礼……”哈维妮小姐担忧地看着明显神游天外,只是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的小少爷,心中瞬间涌起对兰斯神父的滔天怒火,少爷在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到底是怎么照顾少爷的?!!虽然在心中将兰斯用十大酷刑过了一遍,但哈维妮表面上还是一副谦恭有礼的样子,“那我就先出去了,少爷,有事情请随时呼唤。”
      没关系。艾凡在心里默念,因为我已经见过他了,已经见过维克多最后一面了。他看着手里的怀表和十字吊坠,微微出神。
      敲门声响起,知道对方不过是形式上的询问便没有做声,果然兰斯便推门入内,“打扰了。”
      “听说你揽下了所有的过错?”艾凡故作轻松的问道。
      “是的。”兰斯径直走到艾凡身前,单膝跪下,微微抬头看着坐在床上的艾凡,“少爷您夜不归宿,独自出门,没有联系都是在下的唆使在下的过错。”
      “你可知道你这样说,以后在英诺森之庭日子会很不好过?”
      “知道。”兰斯点头,看似轻松而随意笑容中带着真诚,“但我更希望能保守少爷您的秘密。”
      艾凡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抱住了对方的脖子,将自己的头埋在对方颈间,发出的声音闷闷的,有些听不真切,“你真的什么也不打算问我?那天的事你一点也不在乎?”
      “如果您想说在下一定会倾听,如果您害怕在下一定会安慰您,因为我是您的……”
      “家庭教师?”艾凡轻笑出声。
      “不,因为我是独属于您的菜鸟神父,当然,如果您愿意把我当做家庭教师在下当然会很开心。”
      “呵,才不会呢……但是……”
      “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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