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暮

　　“可还有哪里不舒服？肚子还疼不疼？”他问完话，也没见她回答，连忙抬手覆在她的额头上，试了额温才长舒一口气道“还好，烧退了”
　　云裳摇摇头，嗓子极为干涩，道“不疼了”
　　“不疼便好”他连忙道“想喝水么？有想吃的东西没？”
　　云裳又摇摇头，想要说话却抵不过困意又昏昏沉沉的睡过去。
　　“大夫…大夫”云裳反复的状态都快给胤祥折磨疯了“劳驾来看看她”
　　“恭喜十三爷，福晋总算是脱离危险了，十三爷请放心，福晋的身体已经好转”
　　……
　　云裳最终没有保住肚子里这个孩子，在胤祥得知这个孩子有要了云裳性命的可能，虽不是绝对，但他明白自己冒不起失去云裳的风险。
　　那日从山东快马加鞭赶回来，在府门口见到已经不成人样的云裳时，他才第一次后悔自己抛下她随扈的决定，他不敢想若是云裳没了，他应当怎样活着。
　　如以前一般么，可他已经记不起和云裳成亲前他是在怎么活着的了。
　　他央求着大夫施针让云裳落胎，可在他看见那股鲜血从她大腿间流出时，恨不得自己能替她承受这些痛苦，他紧紧咬着牙，床上的云裳被一次又一次的疼醒，又一次次的昏睡，他整颗心都被揪成了两半。
　　他和云裳的第一个孩子就这样没了。
　　但他却很庆幸，至少云裳活了下来，他甚至想只要云裳能活着，好好的活着，那她恨他也没关系。
　　可是云裳没有。
　　她的精神不是很好，小产之后接着反反复复发了七日的高烧，大病一场几乎快要了她的命。
　　他每日除了上朝，便是赶紧回府守着她，甚至连上朝时也心不在焉。
　　四哥问他怎么了。
　　他却只说“四哥，这段时日我不能时常去你府上议事了，我放心不下她”或者，他害怕见不到她最后一面……
　　好在她挺过来了。
　　慢慢地，她清醒的时间变多了，虽然看起来还是那般弱不禁风，但终归是在好转…
　　“这些日子，你都没休息好”云裳倚在床头，抬手轻轻抚他唇边乌青的胡茬。
　　“你昏迷了多久知道么？”他将她的紧紧握住。
　　她摇摇头“不知道”
　　“前前后后加起来快一个月”胤祥笑着道，眼睛里颇有种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感觉。
　　孩子没了。
　　云裳到底是不开心的“对不起”
　　“什么？”胤祥没听清楚。
　　“孩子还是没了”云裳轻声道“以前还自以为能够宽慰四嫂，可如今看来自己才是一个笑话”
　　“说什么傻话”胤祥替她擦着泪，又上床将她抱紧自己的怀里“其实第一次见你时，在祭祀典礼上，远远的瞧着你，心里想得便是这就是那马尔汉的小女儿？模样是不错，但也不至于倾国倾城让人一见倾心的地步。可是成亲之后才发现你这人特别爱哭，尤其是看见你受委屈时瘪着嘴，眼眶红红的，偏偏那一双眼亮晶晶的，每一次我看见你哭便手足无措，心乱如麻，可是你吧，也没你口中说得那般有出息，每一次放狠话，你的眼泪就快流出来了”
　　云裳靠在他的肩头小声反驳道“那我哭，也没见你让着我啊”
　　“谁叫我喜欢呢，喜欢看你哭，总觉得你被我气哭了，就证明你在乎我”胤祥说罢，紧紧抱住云裳，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十三爷不愧是十三爷，连脑子都和别人不一样”云裳笑着道。
　　“今淑生产那天晚上，我看见大格格光着脚丫走过来”云裳抬眸看向他的眼睛，又伸出手轻轻落在他的眼睛上“有没有人说过，大格格的眼睛很像你”
　　“明明是十万火急的时候，可我却想着若是我腹中的孩子眼睛长得像你就很好”云裳说“明亮，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提起那个没能出生的孩子，云裳的心底依旧难以彻底释怀。
　　“我们不想了好不好”云裳极重感情，所以怀着孕经历着这一切，才会让她连命都差点没了，如今想来还是后怕。
　　“等你身子好些了，我带你出去走走”胤祥道，现在还不行，她浑身都没力气去，连下床行走都要别人搀扶着。
　　“皮影戏喜欢么？”他问
　　“喜欢”
　　“还有望春楼的蜜饯，我记得你最爱吃，常常偷偷叫玉瑶去买”
　　云裳靠在他的怀里，听着他的声音，慢慢的睡着了。
　　十三爷就差把书房搬进云裳的房间，云裳精神状态时好时坏，他既担心她身子，也担心下人们伺候不周，很多事必须亲力亲为才放心。
　　今淑的孩子没了。
　　云裳的孩子也没了。
　　十三爷府的气氛一时间变得凝重起来，宫里流水一样的补品送进府中，云裳已经能自己下地行走了，虽然走几步还是会累。
　　“你能不能去书房？”云裳坐在西厢房一旁的榻上，一整天有个人在这边，她真的很不习惯诶。
　　更何况，她也要练练她那狗爬式的毛笔字，给那个孩子抄的往生咒也只抄了一半，眼前这个人倒好，随意占了她的书案……她也是很有脾气的。
　　她尚在病中，黑色的长发没有梳成发髻，没戴旗头，穿着月白色的衣裳，未施粉黛，但胜在皮肤雪白，温和秀丽的眉眼倒有几分江南水乡女儿的柔美。
　　胤祥站在书案前，握着毛笔，宣纸上的字也立刻变得龙飞凤舞起来。
　　他的字好看。
　　至少比她的好很多。
　　苍劲有力，挥洒自如……
　　她之前在家看过康熙育儿课表，她还记得自己妈妈拿着康熙的课表，扶着眼睛看着沙发上躺着一遍吃薯片一遍看电影的谢与还。
　　“与还”妈妈放下眼镜将谢与还叫过来。
　　“咋啦”
　　“你看看人家康熙给自己孩子定的课表”
　　她翘着手指接过去，仔细看了看再放下“妈咪你不会是想把这计划表用在我身上吧？”
　　“我自然会经过改良的”
　　“那你还是和爸爸重新生一个小孩儿算了，我现在都已经定型，没法改”
　　“你这死丫头，这不是在胡扯么？”
　　“要我说啊”谢与还做回到沙发上“康熙就是太鸡娃了，把每个孩子培养成优秀的人才，所以才会造成后期九子夺嫡的惨剧，毕竟每个皇子都会想既然太子能，他们都是康熙的儿子，所以他们为什么不能？”
　　“这虽然有一定的道理，但这不是你不努力的原因”妈妈走过去语重心长道“你马上就要分科了，不好好考虑一下么？”
　　“考虑什么？”谢与还道“我…语文长期135、数学稍差点120、英语140、理化生三科加起来还没英语一门高，妈咪你说就这成绩，我选理科不是找死么？”
　　“所以，有时候人有短板还是好些，至少做选择时不那么纠结，你瞧瞧隔壁那个别人家的孩子，就是每一科都好得太均匀了，所以分科才那么纠结”
　　妈妈坐在她旁边，竟然觉得女儿说得十分有道理…
　　“你看，康熙十二子，专业送葬团队，人家逃过九子夺嫡，还在乾隆朝发光发热了呢”谢与还双手一摆“要是我是八贤王还争什么争，当一个王爷潇潇洒洒的多好，当皇帝有什么好，你看雍正还有那个什么常务副皇帝…没日没夜的干，结果给累死了……”
　　妈妈对着这个胸无大志的女儿翻了翻白眼，起身继续搞研究。
　　谢与还越说越来劲“妈咪，我昨天还去看姥姥姥爷了，他们问我读大学想去哪里读”
　　“你想去哪？”
　　“妈妈你觉得呢？”
　　“我觉得啊，你去哪都好”她说“我怀着你的时候，你爸爸就和我说，你是独立且自由的个体，即便我们给了你生命，你也不需要承载着我们的希望，只要快乐、自由、精神富足、你可以去你任何想去的地方。我和爸爸不是你的桎梏，而是你的后盾”
　　想到这里，云裳看向胤祥的眼光也多了几分怜悯。
　　“又出神了”胤祥轻点她的脑门儿，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脑子不太好。
　　“你小时候还学微积分？”云裳无厘头冒出这一句话。
　　“嗯”胤祥点头。
　　“难么？”想到高数，云裳眼角都开始抽搐了。
　　“还好，若是不会，四哥会教”胤祥说话间，又写了一篇字。
　　果然是历史认证的好兄弟。
　　教数学都不影响感情，想到自己爸爸辅导她做数学时扼腕长叹的模样。
　　每一次完成数学作业。
　　爸爸都会对她说“别叫我爸爸，我不是你爸爸”
　　偏偏她也欠。
　　屁颠屁颠儿开门跑去隔壁王叔叔家。
　　“爸爸不是爸爸，那我去叫王叔叔爸爸咯”
　　隔壁王叔叔和爸妈关系都好，是爸妈的发小、同学、同事、邻居。他们家只有一个男孩儿，所以特别喜欢谢与还。
　　每一次见面，王叔叔都得让她叫他爸爸，叫他的妻子妈妈。
　　“你不去找四爷么？”云裳偏着头问他。
　　“你最近怎么老是提起四哥”胤祥放下笔，视线落在她身上。
　　“你不是之前一直和他一块儿么？”云裳了然道。
　　“你这是”胤祥放下笔“嫌我烦了？”
　　“话也不是这么说的”云裳笑了笑说“距离产生美”
　　“巧舌如簧”胤祥也没和她计较，转身走到云裳身边道“想出去么？”
　　“可以么？”
　　“有什么不可以的”胤祥道“换身衣裳，我带你去四哥府上坐坐”
　　“那你等等我”云裳连忙让玉倩进来为她梳洗，胤祥也极有耐心，只到西厢书房看书练字。
　　…
　　“弟妹身体可大好了？”雅如站在四爷府门口，见到云裳跟在十三身后走上台阶，心中甚是欣喜。
　　“今日厨房做了些精致小菜，弟妹来尝尝罢”雅如连忙拉着云裳的手往府里走，将四爷和十三爷甩在身后。
　　“这下可放心了”四爷笑问。
　　“还好吧”虽这般说，可嘴角还是抑制不住的笑容。
　　见着云裳病愈，雅如很是开心，拉着她去了厨房之后又拉着她去了后院四处走走。
　　“听十三弟说你喜欢吃牛乳糕，我特地吩咐厨房做了些，待会尝尝有没有你府上的好吃”
　　“肯定是比我经过改良的牛乳糕”云裳笑着道“在府上无事可做就喜欢研究些吃食，待会子让玉倩回去拿我改良后的配方，还有些其他点心方子，你肯定又得夸我”
　　“谁要夸你，真是不害臊”雅如被逗得哈哈大笑。
　　迎面撞上来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男孩，后面还跟着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
　　“这是…”
　　“这个是弘昀、小的是弘时”雅如蹲下身子，指着云裳，温柔道“昀儿，这是你十三婶娘”
　　眼前白胖胖的小孩子奶声奶气有模有样的行了礼道“十三婶娘安”
　　“安…安”云裳蹲下来，轻轻拍他肉肉的脸蛋。
　　“侍妾李氏见过福晋、十三福晋”清丽柔媚的人声音传来，
　　云裳这才起身瞧着穿着一身藕粉色旗装的李氏，心中不得不佩服雍正的审美，眼前的李氏已经生育两个孩子，可依旧光彩照人，容色艳丽…
　　“李格格若没什么要紧事，不妨同我们一起走走”雅如牵着弘时的小手。
　　“是”李格格闻言，恭敬地跟在她们身边，她的话不多，偶尔听见云裳和雅如两人说到有趣的地方不免跟着笑了笑。
　　这位十三福晋模样好看，说话声音也和和气气的，看起来是位很好相处的人。
　　弘昀很喜欢云裳，老是往她跟前凑。
　　“可能是闻到你身上的糖果味儿了”雅如笑着道，她是知道云裳喜欢随身带着一个小巧的糖果盒，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果子点心。
　　云裳这才想起来自己还可以把糖果分给这个小孩，连忙拿出来打开盒子问弘昀“挑一个？”
　　弘昀点点头，颇有礼貌道“谢谢十三婶娘”
　　“这果子模样好看”李格格道。
　　“若是格格喜欢，我便遣人将模具送来，哄哄小孩子最有用处了”
　　“那便是多谢十三福晋”李格格道“这孩子平日里皮得很，还好福晋在，不然我一个人加上那些奶嬷嬷都搞不定他一个人”
　　“小孩子天性而已”云裳轻轻掐弘昀的脸蛋儿，她很喜欢活泼的孩子，小姨之后生下的女孩活泼可爱得紧“我很喜欢这个孩子”
　　“十三福晋也是一时新鲜，若是自己长期带着他只怕头都大了”李格格脸上的笑容愈深。
　　云裳没说话。
　　倒是雅如说“李格格，房里的小格格只怕是醒了，你若是再不回去，小格格只怕要找额娘了”
　　“不会”李格格摆手笃定道“小格格这会子睡正香呢”
　　云裳抬眸看向李格格，总是有野史说雍正前期最宠爱的李格格心思单纯，为人率直，如今看来，倒是颇有些依据。
　　“十三福晋，你笑什么呢？”李格格显然是在兴头上。
　　“没事”云裳道“喜欢听你讲话”
　　其实也正常，雍正心思深沉，喜怒不定，疑心还重，想必与他类似的雅如，他自然更喜欢李格格的单纯和率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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