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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匪二
红姨坐在单人马车中望着从布帘底下透进来的一片光晕。这是她第一次以主人的身份坐在马车里,她应该高兴雀跃,可心里却翻江倒海不是滋味。陆府精干的家仆被安排护送陆夭去京州,只派了一个老车夫和三名伙夫送她去河间,其余六人是从街上趴活儿的人堆里挑出来的陌生人。让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跟着这些大老爷们出城走远路,陆老爷真是狠的下心。
马车在土路上左摇右晃,冷风从破洞的窗户纸中灌进来,吹得红姨瑟瑟发抖,她自行裹紧身上的小棉袄,掀开车帘对老车夫道:“叔,天冷风大,走慢点不打紧。别给您冻着了。”
老车夫回头笑看她:“赶车半辈子,只有你怎么说。平日里下雨路滑走的慢些,老爷夫人嫌耽误时间都得罚咱月钱。谁还管咱冻不冻的。”
红姨瞥见老车夫满脸沟壑的脸,心里难受的很,若不是她爹死的早,恐怕也会像老车夫这般为陆府当牛做马几十年还被嫌弃。“您这么大年纪怎得不在家歇着却出来跑活。”
“咱家老四明年娶媳妇要钱哩,这趟去河间给的钱多,这活儿走完我就回家抱孙子去,再不出远门了。”老车夫手中攥着马鞭在空中甩出一个响:“这匹马也老了,回头我得和老爷说道说道,让它也歇歇,再走下去腿得折了。”
红姨瞧着骨瘦嶙峋的老马在道上走一步滑一步,附和道:“是得歇歇。”
“我说娃儿,你去的地方人生地不熟,可得小心点。”老车夫道:“那儿的人横着哩,我年轻时去过几回,在街上随口说一句话,就被人打了一个大耳瓜子。”
“啊?怎的这样?”红姨不解:“您说啥了?”
“能说啥,看见吃食问了句好吃不?人就一巴掌拍过来了。”老车夫道:“那里的人瞧咱是外省来的,欺负咱哩。咱人少,不敢回手,只得吃这哑巴亏。你可当心着点,别平白被人欺哩。”
“谢谢叔,我记下了。”红姨对老车夫的忠告感激不已,这是除雅叔以外,第二个真心为她考虑的人。
一路风餐露宿,走走停停,老马脚程虽慢倒也稳当。十五日过去,群山蜿蜒向后,眼看就快走到河间地界,突然有几人从两侧的灌木丛中跳将出来。老车夫一看不妙,挥响马鞭催马快速前行。老马受惊,急速飞奔,马车剧烈颠簸,红姨猝不及防,差点一个跟头从车里跌出来。
蹿出来的六人个个身材魁梧,手持铁棍和砍刀,凶神恶煞的朝拉着两个樟木箱的小车跑去。他们满脸贪婪,不喊口号不吆喝,上来就是一顿砍。众人哪见过这阵仗,一时看傻眼,等回过神来时,身上已被拉开数道血口子。随身携带的短刀尚未拔出,便哇哇乱叫着逃走了。马车被逼停,老车夫往后一瞧,心凉了半截,街上找来的脚夫一个不剩全跑没影了。陆府的两个伙夫一死一伤,剩下一个小伙正与悍匪搏杀。只见他手持大刀,吼声震天,在三人夹击下左突右闪,腾挪斗转,愣是硬生生将六名歹人杀的只剩下两人。其余四人倒在地上瞎扑腾,一瞅一个乱抽抽。老车夫年纪大,走道多,见惯了打打杀杀,面不改色的将藏在斗笠里的短刀拔出来,牢牢的握在手中。
“你坐在车里,别出来。”他叮嘱红姨。
红姨早就吓得花容失色,哪敢支声。她从透风的窗缝中往外瞄,伙夫横刀直立,双眼炯炯有神的瞪视他面前的两个歹人,鲜红的血液沿刀刃直往下淌,滴在泥地上洇出一滩血迹。歹人见四个兄弟被他一人所杀,面面相觑不敢轻易上前迎战。
伙夫大喊:“打不打,不打就滚。”
一歹人瞅瞅马车,瞅瞅小车。朝地上断气的四个兄弟唤两声,对身边的同伴一扭头,脚底生风,头也不回的蹿进灌木丛中。哪里来的跑哪里去,主打一个溜得快。
红姨这时才敢拉开车帘往外望。伙夫瞥一眼车中的红姨后,同老车夫说了几句话,便独自一人在灌木丛中挖了一个大坑,将与他同来的两个伙夫埋在一处,土堆上立了一块醒目的大木牌。他朝木牌拜了拜,嘟囔着会同陆老爷讨说法,仿佛是在宽慰死去的同伴似的。事毕后,他拉起小车的车把,朝老车夫打了一个呼哨,三人两车继续在驿道上徐徐前行。红姨惊魂不定,按耐住狂乱跳动的心,时不时拉开车帘往车后望。老车夫听见她的动静,小声对她说:“你不用担心他,他要跑的话,刚才就跑了。”
红姨道:“我不担心他。”
“这是前两年来陆府的小刘,平日不声不响的,瞧不出来有两下子。他是个孤儿,从小在外流浪。如果不是陆府收留,恐怕早就饿死了。”老车夫顿了顿,好半晌才道:“这样的人,能活着就谢天谢地,干什么活都是拿命拼。”
“小刘。我怎么没见过。”红姨问。
“你常年在小姐身边,哪会见到我们这种粗人。你可认得我?”
“倒是真不认得。”红姨道:“不知您……”
“大伙儿都叫我夏老头。”老车夫往后喊:“小刘,你累了就喊我,咱找个地头歇歇。”
“不累。”小刘回道。
夏老头笑道:“你看,到底是年轻,一人拉两口大箱子都不带喘的。咱再走个十来天,也就到了。”
十来天。一个女人,一个老人,一个男人,一匹老马,这路上若是再出什么岔子,该如何是好。红姨不敢细想,她瞅着车框上悬挂的蓑衣,摸了摸头上那支“鲤鱼含珠”金钗。
小姐,你走到哪儿了?
陆夭在吱嘎的车轱辘声和杂沓的脚步声中醒来,睁眼看见两个年龄稍长的仆妇一左一右迎面端坐。她下意识朝郝姐坐过的位置撇去,斑驳的血迹被擦洗的一干二净,一尾袅袅香烟自身旁的小香炉里缓缓飘散而出,将浓重的血腥味掩盖成略带甜味的香气。可这看似妥帖的安排仍使陆夭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恶心。
她撩起布帘往外望,想看看现下是什么时辰,一撩之下大惊失色,尖叫声震的打瞌睡的仆妇弹坐而起。
一人跳下马匹,横刀划开布帘冲进车厢。“什么人?”雅博怒眼圆瞪,一副要吃人的神情。
车队在陆夭的惊叫和雅博的迅速反应下立马停在原地。雅博左右环视,见车厢内除了三个满脸恐惧的脸孔外并无异样。他纳闷的看向陆夭问:“小姐,出什么事了?”
陆夭颤抖的食指往窗外指了指:“那是什么?”雅博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灰蒙蒙的天空万里无云,蜿蜒向前的驿道上竖立着六座深褐色石门,每座石门形制不一,有棱有角,有栩栩如生的小石人刻于其上,在昏暗的乡间小道上像六个在通往异世界道口伫立的守卫。
原来是那个。雅博心魂稍定,朝后方向马车张望的关启摆摆手,拉上布帘小声道:“那些是海棠村的石牌坊,驿道上有名的地标。我们走过牌坊进入海棠村,便能找家客店休整。”
“怎会有这么多牌坊?”陆夭问。
“有百岁坊、功德坊、德政坊……”雅博心弦一跳,抬眼望向前方最高大的一座牌坊欲言又止。那座刻着密密麻麻小字的贞节牌坊上记录着一个个曾经鲜活的女子。她们奉养公婆,抚养儿女,一辈子战战兢兢,受尽凄凉苦楚,临了只有某某之妻徐氏,某某之妻吴氏的名号留在这座石坊上。按理说待嫁的陆夭不该经过贞节牌坊这处不详之所,但海棠村作为重要关隘是通往京州的必经之路,不走也得走。何况关启的人马在后方看顾,他们不能像刚出门几日那般磨蹭了。
“都是上头嘉奖的有德之人,这是海棠村的福地。您不用害怕。”雅博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膈应的不行。
他弯身走下马车,捡起被自己砍断的半片布帘扔上车,嘱咐仆妇到客店后将布帘缝好。抬首向关启示意,挥手指挥车队继续前行。他站在路边看着车队行进,心里七上八下,脑中有一个念头不停浮现:一路走来先见血光,又遇牌坊,不知小姐的大婚之路是否顺遂。
车队陆续通过六座石门,沐浴在巨大荣誉光耀下的陆夭抬头仰望被岁月浸润的斑驳石门冷不丁浑身一颤,赶忙缩回车内遮好窗帘。她内心有一丝不详的预感,想闭上眼睛安定心神,可那些镌刻在石坊上的字眼时刻在她脑中蹦跶。她一路紧闭双眼,直至雅博在门外唤她,她才敢睁开眼睛。
马车停在一家四开门客店前,客店为双层环绕式结构,一楼为饭堂,二楼为客房。他们一行的到来将二楼一半的客房填满。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客人,掌柜嘴角的弧度快咧到耳朵根了。刚拿眼打量来人的路数,嘴角马上耷拉下来,闭紧嘴巴不停给伙计使眼色。伙计心眼活泛,满脸赔笑着凑到他们身前嘘寒问暖。“各位爷对小店可还满意?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小的。”
关启往身后的雅博偏头道:“你去问他,他做主。”
雅博先是一愣,下一秒反应过来。还没到京州,他护送小姐的任务尚未完成,这路上的事务理应由他负责。他指了指靠近楼梯口的三间客房:“没有我们交代不要靠近这三间房。”他转身指向关启:“我们同他们不是一路的,可别把他们的房钱和饭钱算在我们头上。要是被我发现你多算我一个子儿……”
“哪能啊。”夹在两个眼冒精光壮汉中间的伙计吓得额头冒汗,瞬间矮小几分。“小店虽不像各位爷做的是大买卖,但赚的都是干净钱,保证不会算错。”
“上几个拿手菜,端几盆热水来。要快!”雅博道:“不用给他们准备,他们都是糙老爷们,不需要热水。”
关启一听,顿时吹胡子瞪眼,一副要教训人的模样。
雅博看都不看他一眼,推着伙计往楼下走。“他说的我做主。快去。”
伙计一看就知道这两人不对付,巴不得赶紧跑路,脚下生风似的,一溜烟跑进后厨。
关启看着雅博走进陆夭的客房,气得满脸涨红,却又不好发泄。刚才确实是他说一切由对方做主,现在只得将要冲口而出的话憋回去。转身吩咐手下叫伙计只送一盆热水给雅博,其余的都送到他们房里。
雅博在屋里听见他的吩咐也不做声。关启做的没错,常年走镖的人最在乎的就是一口吃食和一盆热水。在性命攸关之际,这两样是保命之物,是每家镖局珍视的东西。一来,走南闯北之人最怕在路上跑肚子,遇上恶劣天气需要急行时独自在野地拉屎容易遇险。吃食和热水无论何时都是必备之物,所以每到一站最先置办的就是这两样。客店掌柜是个精明人,打他们一进店就瞅准了他们的路数。打头的小伙子来过两次,一看就是有钱的买卖人。另外一批人更是好认,光听踏入后院的马蹄声就知道那些油光水滑的骏马价值匪浅。而那人身后背着的一面镶边大旗除了京州关家,这地界还找不出第二家来。他不怕买卖人,怕的是那些在刀口上舔血的人。楼下的食客他也顾不上招呼了,直奔后厨催促赶紧上菜,跑去后院叮嘱看马人给马匹添加上好的草料,又拉过伙计的耳朵让他听清楚各位爷的每一句吩咐,切不可搞错。
可千叮咛万嘱咐,看似做的面面俱到,还是出了岔子。
只听得楼上一声尖叫。掌柜吓得一哆嗦,打酒的手一抖,精酿花雕洒了大半勺。他心痛不已的舔掉手背上的酒水,拿起抹布擦干净,颤颤巍巍的扶着栏杆小跑着上到二楼。正要跑到最里头那间客房时,雅博从门里出来向一座高山般挡在他身前。“这是什么?”
掌柜低头一看:“这是血豆腐啊,我们这儿的特色菜。鸭血配鸡汤加腊肉沫熬制,味道鲜美,入口既化……”
他正想夸耀几句,整碗血豆腐塞进他手里。雅博怒气飙升:“谁让你送这个了,你们店寒酸的只剩几块豆腐?”
“这是好东西啊。”掌柜自然听清了刚才从房里传出的女声,知道是伙计犯了大错,有钱人家的闺女哪里见过这个。他自知惹不起这些人,凭着多年开店的经验,一本正经道:“各位爷一路踏霜而来,必是身热心燥,鸭血性凉,食之可平心静气,身心舒畅……”
雅博白眼一翻,房内传来的抽泣声让他心乱如麻。他将唠叨的掌柜推走,不耐烦道:“拿走拿走,去端些精致的吃食来。别再让我看见这些恶心玩意。”
掌柜如释重负,脚下抹油,端着血豆腐风一般跑下楼,是脚也不抖了,手也不颤了。
雅博明知他耍心眼也无可奈何。毕竟没有提前告知店家不要送这些血腥玩意。他看向隔壁那间敞开的房门,知道关启在里面听得一清二楚却没有出来多管闲事,反倒欣赏起他来,觉得他说到做到是个有原则的人。可是小姐的心情该如何平复。
郝姐的死状一遍遍在陆夭眼前滑过,血豆腐的腥味刺激着她的鼻腔,使她不停的想要呕吐。可是几个时辰里她滴水未进,刚咽下几口馒头就被血豆腐的颜色和味道冲击的吐个精光。她一边抹泪,一边朝雅博哭诉:“我爹为何要把红姨送到别处去,为何不能让她留在我身边伺候?关家有什么好,非要我嫁去那么远的地方?”
“小姐,不可妄言。”雅博提醒她,关启正在隔壁用餐。
“有什么不可妄言的。连他们家公子长什么样都没见着,就要我过去。难道不应该是他们公子上门来求亲吗?现在倒好,才走了多少路程就出了事,往后要怎么办?”
“我会保护好你的,小姐。您不必担心。”雅博仿佛在自我暗示。
“你保护我,你自己都保护不了你自己。”
“不会的,我一定会保小姐周全。”雅博好似在发誓。
“你小时候倒挂在秋千上,还是我找人救你下来得呢。说大话不怕磕着牙。”陆夭噘着嘴气鼓鼓道。
雅博却笑出声来。小时候顽皮,人矮秋千高,他趁周围没人独自爬上秋千,秋千太高,一个不慎头重脚轻直往下栽,幸好右脚被绳子缠住,整个人倒吊在秋千下晃荡。这副丑样被同样逃出来玩耍的陆夭看到,吓得她惊叫逃窜。几分钟后,四处赶来的仆从将他从秋千上解救下来。他龇牙咧嘴冲陆夭笑。雅叔以为他摔坏了脑袋,将他关在家里很长一段时间不准出门。他天天拍门吵着要去耍秋千,只因想再见一见淘气可爱的大小姐陆夭。
“小姐还记得这事。”
“怎么不记得,我还记得你拿弹弓射死了我爹养的金丝雀,被你爹打的满院子跑。要不是我替你说情,你都快被你爹打哭了。”
雅博又笑:“多谢小姐搭救。”
“你笑什么。我对你的恩情,你可曾忘记半分。”
“不敢忘。”
“那我问你,你得和我说实话,为何我爹要将我嫁去京州?明明红姨去的地方才是好人家啊。”
雅博眉头一皱,他听见隔壁房间水杯重掷在桌上的声音。“小姐慎言,老爷这么做必然有他的缘故。小的听我爹说起过这段往事,若没有关家老太爷搭救,就没有现在陆家的一切。”
“你是说,我爹把我当成还债的筹码?”陆夭满脸不高兴。
“不是。”雅博从未觉得如此心急的想要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关老太爷仁厚,他的子孙必然也是仁厚之人。这点从关家镖局常年在外的行事作风可见一斑。老爷将小姐嫁过去,是将您送去厚道人家享福去的。再说了,这不是还没成婚嘛。您到了关家,见着关家二公子后不满意,您同老爷说道说道,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你让我退婚?”陆夭说。
“我可没这么说。您可不能诬赖好人。”雅博急了。“红姨只是个丫头,您是老爷唯一的女儿,老爷能害您吗?再说了,就算老爷害您,夫人也不答应啊。您就踏实的去京州,其他的不要胡思乱想。”
陆夭白雅博一眼,将眼角的泪水擦干净。“这么说红姨去的地方不好,是吗?”
“您看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疑了。河间蒋家三代为官,深受上头赏识,连下人都知书达理,岂会亏待了红姨。”
陆夭思衬片刻,终于点点头。“你说的对。”雅博长吁一口气,心跳稍显稳定,隔壁房里放置酒杯的声音也轻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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