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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物
不远处的花亭下。
兴冲冲跑到松冈夫人处看过玛瑙手串礼物的松冈晴子，正准备回到陆嫣然的身旁向光源昭仁致谢，被松冈夫人一把拉住坐下品茗。
“婶婶！嫣然酱是客人，把她撇在一边不礼貌吧？”
“你这孩子，怎么连个眼力劲儿也没有，没看到光源阁下正与嫣然小姐相谈甚欢吗？”
“这有什么关系，嫣然酱跟我也是相谈甚欢呀！”
松冈夫人以手中扇扇柄轻拍她的手臂：“晴子，你觉得按常理你的小小生日宴光源阁下会来吗？再有，送你的礼物他为什么不亲手给你，反而给了我再让你过来看？”
松冈晴子嘴巴张大得足以吞下一个鸭蛋，手指指着光源昭仁和陆嫣然：“所以，婶婶您是说光源阁下喜欢……”
松冈夫人瞧着草地上并肩坐在一起的二人，也不由“啧啧”称赞道：“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啊！瞧瞧人家这容貌举止，这才是出身天津名门望族的大家小姐吧！可笑那个川岛芳子，以大清公主自称，完全就是个男人婆怪物，还是个人尽可夫的贱货！对了，听说那个贱人昨晚也去了宴会？”
川岛芳子是著名的美女蛇间谍，勾搭了不少驻伪满的日本军官富商，其中也包括满铁总裁松冈洋右，故松冈夫人提起她咬牙切齿，不，应该说这些关东军军官的夫人们没有不厌憎她的，恨不能生啖其肉。
松冈晴子夹在叔父与婶婶之间，颇是尴尬：“那个，听说只在门外候着，没让进去。”
紧接着忙抓住她话中差点漏掉的信息转移话题，否则按照以往经验，松冈夫人完全可以骂街一个下午：“等等！婶婶！你怎么知道嫣然酱出身天津名门望族？”
她都没有问过嫣然家庭的信息。
松冈夫人白了她一眼：“你昨日上午提起她后，你叔父就命人调查了她，人家是天津首富陆家的六小姐，美国著名的“七姐妹院校”的高材生，他们家的陆家商行与我们满铁关系匪浅，要不然你叔父会邀请她？帝国需要朋友！不仅我们，相信就是光源阁下，昨日也一定调查清楚她了！”
她膝下无子，若非晴子父母早逝，自小便养在她身边，有几分感情，如此驽钝的资质，她早就不想管了。
松冈晴子知道她的这位婶婶不耐烦了，连忙讨好地站到她身后，乖巧地帮她捏捏胳膊捶捶肩膀什么的：
“婶婶若是男子，定不比那些大臣逊色。不过呀，我还是希望婶婶是女子，将军大臣们已经有那么多了，可婶婶雍容华贵的气质，就是那些内命妇娘娘们也是少有能及的。”
一通狂拍马屁，松冈夫人身心舒泰闭着眼享受她的按摩。
晴子小心翼翼问：“可，婶婶，嫣然酱不是中国人吗？他们……”
松冈洋右和满铁上海事务所南京支所所长西义显正好走进亭子里。
闻言，松冈洋右吸着雪茄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不过征服一个□□女人，大日本帝国的勇士何惧之有？我猜光源阁下一定极为享受这个狩猎的过程吧！”
两人哈哈大笑。
晴子眼里的光芒一下子黯淡下来：“不是……爱情？光源阁下……也是这样的人吗？”
松冈洋右烦躁地喷了口雪茄：“晴子！叔父说过，不要相信什么爱情，真不该当初送你去法国留学，这都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回来？这一年，你把心收一收，秘书的工作不想做的话，也可以回来陪你的婶婶，她一直觉得在这里太孤单了。你就在家里安心听从叔父的安排等着出嫁不好吗？”
他对晴子是真有几分疼爱的，因晴子并非他的侄女，而是他与嫂嫂私通的私生女。
西义显也算看着晴子长大的，在一旁呵呵笑着劝道：“松冈君何必动怒！晴子现在还是个孩子，等她结了婚，生下几个孩子，做了母亲，自然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等两人出了亭子，仿若入定的松冈夫人才睁开眼，这一回倒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握住晴子的手，叹了口气。
晴子不死心问：“ 婶婶！你也认为光源阁下对晴子酱像叔父说的那样吗？不是爱情，而是……”
松冈夫人摇着手中的日本和风古典团扇，慢慢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们这些留过西洋的小姑娘啊，受什么民主思潮影响，总是将爱情、个性解放、自由什么的挂在嘴边，殊不知，时间终将改变这一切。一切终将被时间打败。”
松冈晴子听的似懂非懂。
松冈夫人那双半闭着的眼睛在晴子和外面的丈夫身上瞥过，以为她不知道晴子是他和他嫂子私生女的秘密吗？不！她只是聪明地装傻而已！谁活的长，谁才是最终的赢家。那个贱人不是早就死了吗？
陆嫣然同光源昭仁从法国的大学、艺术一直聊到汉文化琴棋书画，再聊到日本文化、东京帝国大学，晴子曾读过书的、校区在上野的东京美术学校，著名的赏樱胜地上野公园。
甚至还聊到了日本的《红楼梦》——紫式部的《源氏物语》，书中男主角的姓氏恰是“光源”，源氏又被称为光华公子。
他们的语言从法语英语，切换到汉语，再切换成日文。
这种智力层次的旗鼓相当使他们的关系熟稔了不少。
两人靠的很近，他可以嗅到她身上散发的淡雅而复古的迷人幽香。
听到她巧笑倩兮地在他耳边用日文唤他：“ 光华公子殿下！”
她穿着珊瑚色玫瑰蕾丝花边洋装，同色系珊瑚真丝系缎带软底鞋，只露出天鹅般优美的脖颈和白如凝脂的纤细脚踝，与那日的高贵典雅不可亵渎不同，今日的优雅矜贵中，又带有几分少女的精致甜美、娇俏灵动。
光源昭仁有一瞬间几要呆住，脑中闪过一句诗：嫣然宛转乱心神，非子之故欲谁因。
幸而这时他的侍从武士长海过来汇报军部公务，光源昭仁便起身欲离开。
礼貌地问陆嫣然要不要一起走，如此，他可以有始有终地继接她过来后再送她回去。
陆嫣然便也向晴子、松冈洋右、松冈夫人、西义显等人告别。
晴子拉着她的手道：“嫣然酱真的不留下来同我们一道用晚餐吗？”
陆嫣然笑道：“不了，我想晴子酱的生日由真正的家人陪伴在身边会更好。”
两人出了松冈洋右府邸，上了一辆美国进口的派克车。
长海开车，光源昭仁和陆嫣然坐在车后座上。
车后照例跟着一队宪兵。
此时，夕阳西下，正是晚霞满天的时候，车子经过米黄色调日式风格为主的伪满皇宫。
光源昭仁看着窗外，忽然念道：
“薄暮安静的片刻，晚霞如绮，十分动人。庭前的花草已枯萎，虫声啾啾，枫叶渐转红。望着这一片如画的景色……”
这是《源氏物语》上的“物哀”片段。
这两日陆嫣然所见日本军官，无不意气风发、有着唯大日本帝国独尊的狂妄自大，光源昭仁到底是曾游学欧美的人，眼界见识俱不凡，比较冷静克制，但她实未料到他会有这瞬间的哀伤。
下意识道：“中国诗词中也有很美的写晚霞的诗句，比如：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新月已生飞鸟外，落霞更在夕阳西。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光源昭仁用汉语念了一遍“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又看着她用汉语和日文各念了一遍“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良久，从怀中掏出一个精美的小盒子：“其实，我想送给嫣然小姐的是这件礼物。”
陆嫣然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串粉色的珍珠项链，中间镶嵌着一颗雕刻成菊花花瓣形状的粉色宝石，华丽精致。
这礼物一看就很贵重，她如何能收？婉拒道：“光源君！君子之交淡如水。”
光源昭和神色淡然道：“ 我听说中国有一句古话叫：倾盖如故，白首如新。我与嫣然小姐便是这样的情谊。故而世人眼中再贵重的礼物，在我心中不过如一杯清茗耳，哪里比得上高山流水的知音？若嫣然小姐执意不收，长海，且把它扔了！”
车内气氛似乎一下子变得冰封千里。
好！够狠！
曾经幼时在祖父书房翻看晋书，读到石崇宴席以美人劝宾客酒，宾客如不饮则杀美人的故事。
陆芷兰三个字评价：够残忍！她却在姐姐的评价后加了三个字：但有用！这一招很有用，宾客鲜有不饮的，除了王敦。
在美国、法国读书，从小到大，收到无数情书礼物，陆嫣然总是想起这个故事，干净利落地拒绝，虽冷漠无情，倒也避免了很多麻烦。
此刻，她真想直接走人，他自扔他的东西，与她何干？
但显然她不能，她需要维护与光源昭仁的关系。
“光华公子盛情！嫣然却之不恭了。”她双手郑重取过礼物。
车厢里的气氛一下子又变得春意盎然了。
光源昭仁眉目柔和、温润如玉，看着她道：“不如，让我替嫣然小姐戴上可好？”
陆嫣然只好侧过身去，螓首低垂，露出美丽的脖颈。
光源昭仁轻轻撩起少女海藻似的浓密秀发，眸色暗沉，轻柔地替她戴上项链。
陆嫣然转过身来，光源昭仁又仔细端详了她，调整了一下项链，确保粉色宝石在中间的位置。
他的神情和眼神专注、认真而深情。
陆嫣然垂着卷翘的长长睫毛，并未注意。
陆府很快到了，光源昭仁下车绅士地替她打开车门，一只手按在车顶上以防她撞到头。
陈国正和吴妈都弯腰守候在门口。
陆嫣然拎着裙摆下车，歪头轻快地正要跟光源昭仁道别。
却听他突然垂目低声道：“我明天一早就要离开了。”
陆嫣然一怔，惊讶道：“光源君去哪里呀？这么快就回东京吗？我还想过两天请光源君和晴子小姐去中央饭店吃饭呢！”
光源昭仁摇摇头：“不是回帝国，是去上海。”
他原本等着陆嫣然继续问下去，但对方并没有追问，甚至从昨日到现在所有的谈话，陆嫣然完全没有涉及政治、军事等敏感话题，也丝毫没有问过他的身份、家庭等个人问题。他不知是心里暗松一口气呢，还是难过于佳人对他的忽视。
他很快上了车，没有跟陆嫣然道别，就让长海赶紧开车走了。
急的长海连忙把头伸出窗外，大声对陆嫣然喊：“陆小姐！我家公子明早7点新京机场乘军部飞机出发！”
身后一队宪兵立刻也掉转头而去，领头的山下少佐、野村中尉还跟陆嫣然挥手打了个招呼。
车上，几次欲言又止的长海急道：“公子！您为什么不告诉嫣然小姐，那个项链是夫人留给您……要是您真喜欢她，属下可以将她捉来，保证神不知鬼不觉……”
光源昭仁凌厉警告的眼神很快扫过去。
长海跟了他这么久，还从未见过他如此严厉的神情，连忙举起手，缩了缩脖子肩膀，表示绝不会伤害陆嫣然。
车子经过伪满皇宫时，长海听到他家公子又喃喃念了一遍：“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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