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地（一场女性的逃亡）

　　村口的东溪上有一座石桥，石桥有些年头了，两边的石栏杆已经坍圮了，露出锈迹斑斑的钢筋，桥身下方有几孔桥洞，正中间的那孔桥洞后来就成了我的秘密学堂。

　　月色如清莹的流水从桥洞中流进来，桥下的溪流在悠悠地荡漾着，在低声吟唱，我把手电筒立在地上，手电的光散在桥洞的拱形内壁上，与月光纠缠聚合在一起，落在青芽给我带来的本子上。
　　我和青芽席地而坐，面前摆着一张从家里带来的小木凳。那就算是我的课桌了。青芽在纸上写下了一排拼音字母。这些字母时而弯曲，时而竖直，半圆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我看着那排字母，仿佛看着一排晕头转向迷失了方向的蝼蚁，不一会儿，我的脑袋里都感觉爬满了蚂蚁。

　　青芽很耐心地教我它们的发音，让我跟着读，然后又让我在下面誊写。
　　长长的铅笔握在我的手里像一根筷子，可我能将筷子使得非常灵活，也能将镰刀使得像风一样迅疾，却怎么也控制不好笔。习惯干重活的我，下手重，刚一落笔，笔芯就“啪嗒”一声断了，在本子上留下了一个又深又黑的点。
　　我握着断了笔芯的笔，龇着牙，有些不好意思。青芽安慰我说，谁还没个第一次，让我再试试。
　　重新削好笔后，我小心翼翼地不敢用力，生怕那笔芯就如同豆腐一样脆弱。青芽看见了，在一旁嗤笑，让我再使点劲。我照葫芦画瓢，最后艰难地在本子上写下了几排歪歪斜斜、忽大忽小的拼音字母。

　　要记住那些字母，对我来说真是异常困难，不是写错，就是记混读音，我常用拳头敲着脑袋懊恼自己生了个榆木脑子。青芽也不嘲笑我，摸了摸被我敲过的脑袋，告诉我说勤能补拙。我倒不在乎我这只笨鸟是否飞得起来，烂泥能否扶上墙，只是有时候，我挺爱跟自己较劲的，又怕辜负了青芽的一番苦心，所以时常在劳作的时候，嘴里也同中了邪似的念念有词。

　　青芽去上学时，夜晚降临了，我便一个人躲到桥洞里，和着流水声、虫声，一遍又一遍地默写下那些拼音字母，一遍又一遍地练习拼读。
　　等青芽回来了，再教给我些新知识，教给我些简单的字。几个字就足够我学上十天半个月了。有几次，我们一起呆在桥洞里，她困倦得哈欠连天，眼眶里眼泪流个不停，见我还在埋头苦写，也不催我，兀自背靠着石壁打起了瞌睡。

　　我转头看着青芽在月光下素洁宁静的脸庞，听着她均匀的鼻息，心里生出一种别样的感动来。已经过了夏季，蚊虫少了，但飞蛾还是见着灯光，就奋不顾身地奔来。几只飞蛾像是被青芽的脸庞吸引住了似的，在她脸边盘旋着，青芽浓密的睫毛颤了颤，我轻轻扇走飞蛾，怕青芽着凉了，轻声唤醒了她。
　　青芽揉着眼睛，问我是否写完了。我说她困了，还是先回去睡觉好。

　　有些夜晚是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从桥洞出来时，四处黑茫茫一片，桥对岸的山阒寂无声，笼罩在巨大的黑色阴影下。我和青芽亮着手电筒走在田埂上，田埂两旁的草丛像伸出的无数只细长的手，一路抚着我们的小腿，窸窸窣窣，村庄深处时不时传来几声犬吠。
　　青芽紧挨着我，声音有些颤栗：“恭英，你一个走夜路的时候，害怕吗？”我明显感受到了青芽的害怕，她的脚步也变得急促。
　　“不怕。我以前在夏天的时候，常半夜跟我爹去地里灌水。”我把胳膊伸到她面前，“要是你害怕，那你就抓紧我。”
　　青芽抓紧了我的胳膊，她温暖的体温透过秋天单薄的衣服传到我的肌肤上。我触着她温暖的肉身，触着她略微急促的呼吸，即使走在黑夜里，也有种在阳光下像被温柔的云朵包围了的安心。
　　我告诉青芽如果害怕的话，就大声说话，这样说话的声音就能覆盖掉内心害怕的声音了。
　　青芽说：“要不你唱首歌吧？”
　　我唱起歌来，五音不全，只好给她念起了小时候我妈常给我念的童谣。后来，我追忆那起那些夜晚的童谣，听到却只是耳边苍凉辽远的风。

　　春去冬来，寒冷的北风呼呼灌进桥洞，冻得人牙齿直颤。桥洞已经不再适合做夜晚的学堂了，我们便不再去桥洞了。好在，我已经学会了拼音，也学会了写一些非常简单的字。学会拼音后，青芽便给了我一本新华字典，让我多认一认上面的字。
　　有了字典，我像是拥有一个得力助手。不管在哪里看到了字，包装纸上、瓶瓶罐罐上的文字说明，或是悬挂的横幅上的宣传标语，我都像蜜蜂亟待着采蜜一样，不停地翻开字典，直到能读出上面的字为止。
　　我甚至还跑到了一些混小子刻在墙上、骂我的文字跟前，在我能顺利地读出那些骂我的文字时，我第一次因为别人骂我而感到那么激动。青芽曾说，认识字了，就会发现不一样的天地的。我不知道青芽嘴里说的不一样的天地究竟是什么，但我的的确确因为能认出字儿了而感到非常兴奋。

　　后来，我常常躲在被窝里，像挖掘宝藏似的不停地翻看那本巴掌大的字典。一本小小的字典，竟能这么厉害！
　　偶尔，我想起青芽说，要是我能识字了，等她离开就能给我写信了。一想到她会离开，我的心头就像是栽着的一棵树突然被人连根拔起，留出一个巨大的洞，洞里挤满了青梅的汁，又酸又涩。每每如此，我便赶紧在脑海里复习起写过的字，用一个又一个的字去填满那个空洞。
　　我总是习惯逃避各种暗流中涌动的情感。

　　*
　　很快，临近年关了，家里饲养的猪要卖了。卖了猪，才有钱过年。这天，刚把我家的两头猪抓进屠宰场的铁笼里，我还没来得及洗净的身上的猪粪与污渍，就见青芽背着书包远远地向我跑来。
　　我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青芽曾对着猪流露出的同情的眼神，庆幸还好青芽没见到刚才惨不忍睹的逮猪场面。

　　青芽走近了，看了一眼载着牲畜的远去的车，问我：“猪都卖了？”
　　“卖了两头，还剩一头母猪明年用来产猪崽。”
　　“有多重？”
　　“两头猪一共458斤。”我一边答着，一边用水管冲洗脚上的胶鞋。我的左膝盖因为在逮猪时被猪踢了一脚，还在隐隐作痛着，便忍不住揉了揉。
　　青芽见了，立即问道：“你膝盖怎么了？”
　　“刚被猪踢了一脚。”
　　“严重吗？你把裤子挽上去看看严不严重？”
　　“应该不严重。”我伸出左腿，抖动了几下，觉得没什么大碍。
　　“晚上你再看看，如果严重的话，我给你拿红花油过来。”
　　“好。”

　　青芽不再惦念我的腿，想起了正事。她的声调陡然拔高了度：“恭英，瞧，我给你带了礼物。”说着，她从书包里掏出红艳艳的物件来。我仔细看过去，发现那是一本红色软皮的笔记本。
　　笔记本握在青芽手里，鲜艳得如同一簇红玫瑰，映衬得青芽的脸也同红玫瑰一样鲜艳。她眨巴着澄澈的眼睛，宛如波光粼粼的湖面，示意我收下。

　　我看着那红艳艳的笔记本，有些错愕，如同一座木雕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我抽动了一下嘴角，最后说：“我字还不会写几个，这么好看的本子，给我太浪费了。”我嘴上这样说着，心里想的却是我一直在接受青芽的馈赠与帮助，却从未赠送过给她什么，不免有些愧疚。
　　“不，你需要这个本子。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捡的那些破纸和香烟纸是用来干什么的。你不用觉得有亏欠什么的，我们是朋友，而且我妈留给我的生活费，我也花不完。”青芽像是一面明镜，清晰地照出了我内心那些隐秘的想法。
　　“哎呀，犹豫什么，赶紧收下！”

　　我拗不过她，用水管认真地冲洗了沾满污秽的双手，然后在两只裤管上擦了又擦。擦完后，发现裤管上的污渍又沾到了手上，便又冲洗了遍手，用干净的毛巾擦干，擦干后，低头闻见自己一身的猪臭味，怕玷污了青芽送的笔记本。
　　青芽看着我忙乱的一系列动作，不禁笑着把本子搁到了木桌上。
　　我郑重地把那本子握在手里，它如稻谷般沉甸甸的。后来，我把没敢对青芽说的话都写在了那本笔记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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