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秋枝

　　七月中旬，温慈树出院回家，陈彦华正式接赵旻枝到陈家。

　　负责来接她的是陈家的管家海叔。气派的银灰宾利停在淮明巷路口，引得左邻右舍驻足围观，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以为是哪位有头有脸的人物大驾光临。

　　姑姑送赵旻枝上车，将一个小巧玲珑的盒子塞到她手中，叮嘱几句后，与她不舍道别。

　　海叔并未催促，见她们挥手告别，才妥帖发问：“可以走了吗？”

　　赵旻枝默然点头。

　　车里弥漫着一股清冽纯净的气味，像薄雪覆盖后的清晨，却无法让她安心。

　　后座空间很大，她紧靠左后门，拘谨地占据不到三分之一的座位，低垂眼眸，不与海叔任何眼神交流。

　　铺在脚下的淡灰色毛绒垫十分精致，旁边绣有一个不易察觉的LOGO。

　　赵旻枝认得，是某个奢牌的标识。因为她初中同桌喜欢的偶像恰巧代言了这个奢牌，同桌经常跟她念叨，这个奢牌只走高端路线，一个手提包就价值二三线城市的一套房，能代言简直是甩其他明星的咖位一大截。

　　如此高大上的东西，落在陈家人手里，不过是铺在车里，踩在脚下而已。

　　赵旻枝盯看自己几十块钱的皮鞋几秒，不动声色地将脚往上抬了抬，保持一种双脚悬空的姿势，重心全落在上半身，极其费力。

　　路口处红灯亮起，明明汽车停下的速度很稳妥，她的身体却因为惯性而朝前倾去，差点撞在前座后背，双手惊慌地支撑稳住，这才有惊无险。一抬头，就从车前镜里对上海叔的双眼。

　　一双洞察她所有拘窘和自卑的双眼。

　　红晕如涨潮般从脖颈蔓延到耳尖。她攥紧裙摆，身体僵硬，若无其事地转头看车窗外。

　　“我是陈家的管家谭鹏海，你可以叫我海叔，我的妻子劳玉莲也在陈家做事，你可以叫她莲姨。”

　　语气和蔼真诚，富有亲和力，像与她久别重逢的长者，让紧张感消减下几分。

　　她暗自舒了口气，双脚终于落在了软垫上。

　　车程较远，海叔将陈家的基本情况详细说明。
　　陈家共五口人，陈老太太独居淇川，陈彦华与妻子、儿子则在州澜。
　　大儿子陈月竹今年17岁，小儿子陈月柏则和赵旻枝同岁。

　　谈话间，汽车抵达目的地，西岛。
　　三面环海的半岛，远离闹市喧嚣，植被繁茂，环境优美怡人。从古朴的欧式缠花样式的大门驶入，还需几分钟的车程才到别墅。

　　一路驶进，赵旻枝看见有人在修剪花园中的阔叶绿植，园中还种有团团锦簇的绣球花，苍蓝的颜色，随风而动，如丛聚的闪蝶。
　　再往远处，太阳光下翻涌的海浪如同碎金浮动。私人港口内停靠着一艘游轮，匆匆而过，她未能数清有多少层。

　　汽车停在了别墅门口。

　　陈家上下的人都在等候，排场极大，像迎接远道而来的贵客。

　　赵旻枝内心没有任何欣喜的波动，伸手掐了掐左胳膊。
　　时刻保持清醒，才不会出现差错。

　　走下车，来到站在中间的陈家夫妇面前，赵旻枝目光朝下，有意弯躬上身，姿态谦和有礼，说话的语气里满是客套恭敬。

　　“伯父、伯母好。”

　　话音刚落，她猝不及防地被温慈树拥入怀里。
　　瞳孔急剧缩张，眼底尽是不可置信。

　　温慈树爱怜地抚摸她羸弱的后背，略带哭腔：“好孩子，好孩子，辛苦你了。”

　　相拥几秒后，脱离怀抱，赵旻枝才看清眼前的温婉端庄的女人，她很美丽，只不过因为大病一场，眼下明显两团乌青，身体消瘦得过于病态。

　　温慈树介绍，站在左边的是大儿子陈月竹，称他为竹哥哥就好。

　　她仔细聆听，恭顺地点头应下。

　　再看站在右侧的陈彦华，儒雅贵重，面带友善微笑，却从刚才开始就一言不发。

　　海叔最擅长察言观色，心中蔓延开几分异样。
　　如若换了旁人，比如说翁家的女儿来，陈彦华早就热情地将人往门里带了。唯独现在，他不说话，好像并不乐意让赵旻枝进家门。
　　对出生于那种家庭的赵旻枝而言，陈家门槛实在太高。

　　海叔暗自叹了口气，他同情赵旻枝，却也不敢出言违背自己的老板。

　　只能看她自己能不能参悟透了。

　　好在赵旻枝足够心细机敏。
　　她一手握住温慈树筋脉毕露的手，一手放在她的肩后，眉头微蹙，满眼心疼，轻言细语道：“伯母，您身体不好，在外面站了这么久，小心累着了。”

　　陈彦华这才开口：“是啊。你看你，见着旻枝就忘了自己的身子，快一起进屋吧。”

　　温慈树挽住赵旻枝，走在最前面。

　　自然亲密的举动，滴水不漏的说辞，让陈彦华忽然对这个孑然一身的女孩刮目相看。

　　他实际上并不想接赵旻枝到陈家，但当时情况紧急，为了救温慈树，他不得不答应赵秀清。本打算手术完成，待温慈树康复后，再与她谈判斡旋。
　　以陈家的财力和手段，势必是不费吹灰之力解决这样的事情。给她们这种人一大笔钱就足够她们后半辈子的开销了，何必要将一个麻烦带回家呢？

　　然而，依靠赵修成的肾.脏死里逃生的温慈树得知真实情况后，毅然决然地要将赵旻枝接到陈家，亲自抚养她至大学毕业，来偿还赵家的恩情。
　　陈彦华只能听从爱妻的决定。

　　赵旻枝细心搀扶温慈树往里走，察觉到身后那道充满探究的复杂目光，乖巧懂事的笑颜依旧，却心跳惴惴，不禁绷直了后背。

　　别墅内的装潢陈设虽说不上是奢侈华丽，但称得起典雅矜贵的赞美。色调以浅咖色与白色为主，简约不失层次感，黑色和金色作为点缀，增添贵气，仿佛置身于一幅水墨丹青。

　　赵旻枝注意到旁边的旋转楼梯。
　　有钱人家的楼梯都是在室内。

　　她的目光慢慢向上逡巡，到三楼时，眼底忽而一怔。

　　有一道人影一闪而过。

　　陈家两个儿子，她只见着了一个，不知道另一个在哪。

　　这时，保姆莲姨过来提醒，太太该吃药了。

　　陈彦华轻揽过温慈树，和颜悦色道：“你不必拘束，在家里自便就好，我先陪你伯母去吃药。”
　　说完，他朝陈月竹看去一眼。

　　只是一个眼神，陈月竹便心领神会。

　　赵旻枝站在原地没动，低下头时，机械性弯翘的嘴角多了一抹自嘲的意味。

　　明明并不欢迎她的到来，却能恰如其分地说出违心的话语。

　　自然而然、不留痕迹的逢场作戏是这些有钱人与生俱来的本领。

　　灯光无声析映，影子落在纹路如海潮的大理石地面，孤立无援。

　　另一道人影悄然靠近，仿佛劈开汹涌的浪花，与她的影子相融。

　　她收敛情绪，抬起头，对上陈月竹的双眼。

　　那日太仓促，她没有看清他。

　　白色翻领短袖，灰色修身长裤。明明再平常不过，由他穿搭，却是如此温润脱俗。
　　他的气质很像温慈树，却又有不同，仿佛被日光照耀的雪山，每一处起伏嶙峋都是恰到好处的肃穆神圣。

　　距离拉近，赵旻枝的心跳比刚才更加怦然，一呼一吸都尤为谨慎。

　　陈月竹比她高了一个头，微微放低上身，直视她慌乱的双眼，语气温柔得如簌簌落雪：“旻枝，不要怕，你就把这里当成你的家。”

　　怕？
　　他怎么知道她现在在害怕？

　　无论是初来乍到的拘窘，还是源于身份的自卑，抑或是看透本质的伤怀，归根结底，是她对未来的害怕。

　　曾经，她和父亲生活在淮明弄堂的老破小，虽然艰辛，但那是最令她踏实安稳的时光。
　　而现在，她来到一个反复刷新她认知的世界。她却心知肚明，她不是闯入美丽新世界的爱丽丝，她的生活也不会是童话故事。

　　未来更是如迷途。

　　她对未知的恐惧竟被陈月竹一眼识破。
　　他看向她的眼里充满安慰与真诚。

　　一股酸涩慢慢堵住咽喉，竟叫她一时无法出声，只能紧咬下唇，拼命抑制充盈肿胀的泪腺。

　　“你真要住我们家？”

　　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别墅内，仿佛不受拘束的潮湿海风。

　　那股流泪的冲动就此弥散。

　　“陈月柏！”陈月竹变了脸色。
　　他很少叫陈月柏全名，平常学海叔他们称他为“阿柏”。叫全名，显然是动怒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赵旻枝怔然，转身仰面望向声音来处。

　　陈月柏就靠在旋转楼梯上，不当一回事，“欸”了一声，算是回应陈月竹，随后身体离开扶栏，往前一步，左臂搭上扶手，右肘支在旁边，索然托腮，没精神劲儿的模样，像只刚睡醒的猫。

　　薄荷绿衬衫表面坠一条龙骨链条，随他的动作轻幅回荡。

　　他的眉眼更像温慈树。

　　赵旻枝对上他俯瞰而来的眼，漫不经心，称不上友善。

　　她下意识地回避，感到几分难堪。

　　不过比起陈彦华的虚与委蛇，她居然觉得陈月柏的直截了当更让她佩服。

　　“陈月柏。”陈月竹严声厉色，再次警告，“注意你的言辞！”

　　陈月柏从扶栏前一弹而起：“我说什么了？我就多问一句也不行吗？”

　　“月柏！”

　　三人同时朝温慈树看去，她吃过药，又回到客厅。

　　陈月柏的气势瞬间息了下去，却不想从温慈树身后走来的陈彦华疾言厉色道：“陈月柏，你少胡说八道。”

　　一句话，犹如引线遇到火星子。

　　“我胡说八道？是是是，哪像您，胡说八道都演得跟真的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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