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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新月(七)
夏去春来,又是一年初夏。
整个元府都喜气洋洋的,因为惜月终于有了身孕。
宰相夫人带着惜月去白马寺拜了又拜,为这个即将生下的孩子祈福。
回来后,惜月抚着还不显怀的肚子,问元英:“你希望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呢?”
元英经历了官场历练,此时身上褪去了一些才子风流气,少了之前的一些轻浮,如今多了几分稳重,他一边写着书信,毫不犹豫地说:“那自然是男孩。”
“为什么?”惜月歪着头问。烛火映着她的脸庞,清润的眸子有熠熠光彩。
“我都二十有六了,我的母亲只有我一个儿子,若是能有一个儿子他们也好放心。”
说到这里元英顿了顿,道:“不过他们肯定还是希望静娴来生。”
说着转身看向惜月,语气温柔:“但如果你生下来第一个长子,我也就不用再为你担心了,有了儿子,你就有了倚靠,即使以后我不在府中外出办事,也不必担心你在府上受不必要的委屈了。”
惜月听着,本应该让人高兴的话,却让她嘴角的笑意逐渐淡了下来,但还是强撑着笑意:“是了......那你呢?如果去掉这个理由,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呢?”
元英笑着说:“还是男孩吧。”
惜月没有出声了,她为元英添了盏灯。
一天跟着祈福奔波,她也累了,正准备上床歇着,就听元英说:“我瞧你现在有了身子,要是累了,你就叫静娴帮帮你,她性子柔和大度,应该不会有什么龃龉。”
元英总是这样,温和、细心、周到的去帮你想到任何事情,连管家都会想到二人也许有内宅争斗,但林氏常年有病,性子也温和,惜月也不是兴风起浪的人,宰相夫人整日在后院吃斋念佛,并不怎么管前院,所以日子也算相安无事。
所有人都说:“你们府上的月娘子真是上辈子求神拜佛修来的福气啊。”
就连府里的老夫人,看她的眼神也不一样。
虽然她不惜林静娴,但是她更不喜这个出身欢场的女子,只是实在架不过儿子喜欢。
当然她并不在意,年轻女子好颜色,男人总是喜欢尝个鲜儿,只是个妾,老夫人并不是很在意,只要不兴风作浪就行。
因此惜月进府后总是屏息做事。
她并不如外人看起来那般风光。
刚跟元英相处时,他总觉得这人好的不真实,后来元英细心呵护,事事安排,最主要的是惜月见多了坊里的客人是多么急色,又怎样一面讨好这她们,将她们视若神女,背后却又骂她们装腔作势,是个婊/子。
元英不一样。
他一直很温柔,很尊重惜月的意愿。
他风流、博学,他家世显赫,又官运坦荡,当时惜月进府时,羡煞了多少画舫欢场女子。
惜月也觉得这或许是上苍看她前半生太悲惨了,这是她的福分。
进府的日子也算蜜里调油,加上惜月能干又八面玲珑,官场也有夫人圈子,林氏身体不好,有心也无力,惜月在中斡旋,无形中也给元英增添了许多助力。
元英对惜月很好,但是这太好了,就更让惜月有些患得患失。
偶然他也会在今年新封的妙音娘子的花船上听曲。事后他解释是官场的应酬,必不可少的事情。
惜月想,是啊,他们男人,总是有许多大事要做,他们有许多不得已的应酬。
是啊,他这样好,我应该知足的。
他和别的男人不一样啊,我应该知足的。
想到这里,惜月的那一点失落又收了回去。
她摸了摸肚子,微微笑起来,正准备躺下时,元英突然说:“月儿,过几天我要宴请大司空,他如今要入主内阁了,尚书的位置总要人定,卞梁之在右侍郎职位熬了十年,尚书之位理应是他的,我也不贪心,只希望顺利接任右侍郎即可,今年杭州那边要修堤坝,但那边的水太深,总不过三四年堤坝就要垮一次,如今工部要外派人过去修堤,我不能接手这海量的银子,不然后面就后患无穷了。”
元英说着转过头,看着她:“你找个合适的日子设宴请他来府上聚一聚。”
惜月点点头,有些迟疑:“行,这位尚书,我记得他......小妾很多呢。”
元英苦笑着摇摇头,道:“是啊,他真是越老越风流,早些年被原配夫人压着,后来原配夫人过世了,这才敢明目张胆往家里抬人。”
惜月心中对此人嗤之以鼻,只觉得是又一个离东昌老爷,只不过地位本事更高罢了。
但她表面不显,示意她明白,一切会安排好。
惜月靠着软枕看着最新出的话本,突然烛火微晃,元英已上了床,他搂着惜月的腰,在她肩颈边蹭了蹭。
惜月被蹭的有些痒,一边咯咯笑着一边躲,闹了一会儿后,惜月轻声说:“静娴姐姐近些日子身子好了不少。”
元英没有抬头,依旧埋在惜月怀里,闻着她的体香,“嗯”了一声,听起来声音闷闷的。
惜月伸手轻轻抚着他的发丝,触手丝滑微凉:“官人,我如今身子......也不合适了,有空你还是多去去静娴姐姐那里吧。”
元英抬起头看着惜月,此时惜月双颊酡红,眼神湿漉漉的,发丝略显得凌乱,看着更让人心生怜爱,好一会儿,元英才叹了口气:“我的好月儿,你怎么这么乖啊。”
说着他又埋进惜月胸口,蹭了好一会儿,一边蹭一边说:“等这个孩子生出来了,我们再生一个吧,再生一个像你这么乖的女儿,又乖又漂亮,让我一辈子宠着哄着。”
惜月痒得受不了,咯咯笑出声来。
红烛微晃,被翻红浪。
第二天,惜月正和贴身丫鬟竹青出门看看布料,突然看见一个郎中模样的人从后门进来,她瞧着人家眼生,就喊住了。
“回月夫人,这是大夫人娘家请来的郎中。”林氏身边的丫鬟如意低头回着。
自从进府后,惜月虽然是妾室,但她受元英宠爱,又待人和气,手中还掌管着府中内院,一些人便开始叫她月夫人,而非月姨娘了,惜月也很喜欢这样,于是府上上下便开始这样叫开来。
惜月点头:“原来如此,那就不耽误了,还是大夫赶紧去吧,误了静娴姐姐的病情可不好。”
竹青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眨了眨眼,有些疑惑:“看病就看病,只是为什么不从偏门从后门呢?看着有些鬼鬼祟祟的。”
惜月回头看了看,没想出什么:“兴许是着急吧。”
“走吧,再不去时辰就晚了。”惜月转身走去,“得给老夫人挑几匹布料,过段日子她要去白马寺住一些时间,得裁两身素净衣裳。”
竹青没有多看多想,连忙跟上去了。
忙忙碌碌了几天,终于到了宴请当日,彼时一场大雨刚过,空气中还是清新雨气。
惜月将酒席安排在竹院里。
竹林萧萧,带着湿润清凉的雨气,众人一扫夏日闷热,在此处推杯换盏。
因为是私宴,桌上没有几个人,元英请了右侍郎卞梁之和王尚书,林子方一向善于交际八面玲珑,于是元英又请了他作陪,因怕几人年纪轻资历不深,就这么几个人作陪显得不庄重,元英在惜月的提议下请宰相过来坐了坐,不过仅坐了坐便走了。
但这也足够给王尚书面子了。
酒过半旬,月上枝头,竹院点起了盏盏灯笼,气氛渐热,王尚书敲着碗唱着欧阳修的《生查子》。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人约黄昏后......”
他一唱三叹,一句“人约黄昏后”反反复复唱了好几遍。
惜月早就打听好了王尚书好饮酒,且饮酒后必击节歌唱。
见时机差不多,对竹青使了个颜色,竹青退下,竹苑琉璃窗后,烛光突然亮起,一个窈窕的身子侧影印在窗上。
清脆的琵琶声响起,一个清亮婉转的粘糯吴音传来:“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王尚书精神一振,仿佛还有些意外。
这女子的苏州口音地地道道,正是他家乡的软语。
他离家多年,京都虽好,但人老了,总是有些眷恋家乡。
一曲唱完,那女子缓缓走出来,她穿着苏州那边特有的云织锦缎,秀眉长眼,身量不高但十分楚楚动人。
王尚书一下就有些怔住了,他仿佛想起了自己年少时在河边看到的,那站在船头摘莲蓬的女子。
元英回头望向惜月,眼中赞赏。
惜月笑笑,看着那名女子,不自觉地开始猜想起她接下来的人生。
大概是在王尚书府上弹唱几日,过不了半月,一顶小轿抬进府里,然后住在一所小院子,运气好些,生个一男半女,运气不好,就此了了余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就像她的娘亲,直到死前还念着她那位父亲,还等待着父亲的爱。
但是她没有等来她的爱人,一口薄棺将她抬了出去。
想到这里惜月心中激痛,连忙强行停止思绪。
不过这样也好。
后来家中因朝廷贪墨案席卷被抄,她父亲一个六品小官丢了脑袋,女眷都被发卖。
死了至少不会像牲畜一样被人挑选变卖。
还好,还好,这一切,已然结束了。
惜月转头看向元英。
是了,我不是娘亲,我不会过那样的生活,我的孩儿也不会过我小时候的生活。
元英不是我的父亲,他是元英啊,他只是元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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