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鬼狐世界求生指南

　　这时陈母进来询问辛芸与族妹的身世，言及她已遍询亲族，并无两位这样的外甥女。原来辛芸与族妹来时并未打算与陈安结识，本只是一时兴起，打算随意看看就走，却未曾想阴差阳错之下来到了陈家养伤。被问及家在何处，为何来此地寻找陈安之时，族妹便随口谎称受了家中母亲嘱托，前来寻找表兄。

　　现下被当面问及此事，辛芸忙说要寻的表兄一家原是姓“程”，那日沿途打听，邻舍想是误会了，好歹把这话糊弄过去。辛芸又向程母连连道谢，第二天带来双倍的银钱答谢陈父陈母，又唤来两个族中兄弟化作轿夫抬走了族妹，心中觉得总算把这件事交待了。

　　却不曾想过了半月，辛芸睡时夜夜梦见陈安在身后唤她的名字，醒后时时感觉他就在近前，正朗声问着：“在下陈安，听闻姑娘正在寻找在下？”或者是，“在下陈安，姑娘可知我在找你？”

　　修行数百年，辛芸从未遇到过此种情形，就连修炼吐纳时也无法静心。她心知自己生了不该有的情愫，因念着自己与陈安人妖殊途，明知与他绝难有什么好结果，便急于斩断心中的情丝。

　　既便心中猜测着陈安身负气运，接近他于修行之道或许大有裨益，却再也未敢与他相见。只在起初相思难耐之时，几次趁着暮色无人时来到当日与陈安初遇时的街巷中徘徊留连，却强压住了想要去寻找陈安的念头。

　　这种单相思一直持续到了大半年后。那日族中一位长者修炼出关，那位长辈修行已近千年，却只在生出了第七条尾巴之后便已止步再难精进，这是最后一次尝试闭关渡劫了，却终是以失败告终。

　　他自知寿数将尽，却已无余力离开自己闭关的洞府，于是召唤族中资质最高的七名晚辈前去，最后一次为他们答疑解惑，力求在弥留之际帮助晚辈少走一些修行中的弯路。

　　这次听了长者的解答，辛芸才知自己必须去直面陈安，虽然人妖殊途本就难成善果，但无论是何结果，都务求一个心安。也唯有安心，才能破除心中未解的情障。

　　否则到了五百年命定的天劫来临之时，自己若仍未能勘破根植于心的情障，届时心中所有求而不得的渴望，势必都会幻化为心魔，那时雷劫加身，怀有心魔者必将灰飞烟灭。

　　辛芸向长者询问了自己心中困惑已久的问题，即接近身负气运的人间之人，是否将有助于修行或是渡劫，然后得到了肯定的答复。长者早年也曾受情劫所苦损了灵根，此番见她相思甚苦，动了恻隐之心。于是拼尽最后将枯的心血替她占卜，却看见了令辛芸无法承受的结局。

　　……

　　埋葬了灵力枯竭的族中长者，辛芸再次来到了自己魂牵梦萦的闽县陈宅。却见大半年前还好端端的宅子，此时大门上竟挂起了白布。她吓得魂不附体，直冲进去，才知是先前的那几个泼皮无赖害死了陈安的父亲。

　　原来那日化作轿夫前来接人的族中兄弟里，有一位正是吃了大亏那位族妹的亲哥哥。他心里气不过，便等着那几个无赖自以为风平浪静回到了家里之后，寻上门去狠狠教训了几人。

　　不料其中有个姓张的无赖家中颇有些势力，因心疼家中独子被打断了一条腿，便花大价钱请来道士捉走了那位族兄；后来，张家又听说陈安曾经在家中收留救治过那个惹祸的根苗，甚至听说陈家还因此得了一笔颇为丰厚的银钱为报，那家人不问自家儿子有无过错，却只恨陈家的亲戚害了自家的独苗，明面上慑于陈安的举人身份，暗中却找人跟踪埋伏陈安，原打算照样断其一腿，动手时却恰巧被其父撞破。陈父护子心切，争执之下竟被对方失手打死了。

　　因着张家势大，且县境之内又接连出了几桩狐妖作乱的案子，陈安母子去衙门告状，那县令只管推说是狐妖作乱，接连请来几拨和尚道士作了几场法事，这件冤案便就此搁置下来了。

　　陈安从来不信妖魔鬼怪之说，当然也不知其中有关狐妖之事，只道是城中那几个有名的泼皮无赖作恶多端，终究逃不过天理昭彰而得到了断腿的报偿。

　　而张家埋伏陈安时，找的却是几个外乡的泼皮，最后失手打死了人，早已逃得无影无踪。张家见事情闹大了，为了撇清干系也把严了口风，连办事的管家都被遣回了老家。陈安除了告状伸冤，更无从知晓其中的来龙去脉。

　　这些事情背后的勾连，都是辛芸听完陈安的讲述后，才一桩桩一件件地拼凑还原的。

　　但那些都是后话了。此刻，辛芸在灵堂上再次见到了让她朝思暮想的陈安。此时的他不再是梦中那个丰神俊朗的磊落模样，他瘦得颧骨凹陷，形容憔悴。她转过白色的丧幡一眼看见了正在躬身送客的他，在他起身与她目光相接的一刹那，她的心已经痛得揪成了一团。

　　她曾私心期许过无数种与他重逢的情景，却从未想过会是眼前的模样。

　　彼此只是简单地慰藉与寒暄，但两人都在对方的言语之外，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热切。

　　欲语还休的双唇，缠绕追随的眼神，就连经他身旁又流向自己的那一缕缕穿堂而过的微风，似乎都变得别有一种情致。

　　辛芸知道自己不该在他如此痛苦的时刻偷偷感觉到甜蜜，可甜蜜却是无法阻挡地层层浸润着她的心，使她感到既痛苦，又心惊；既内疚，又甜蜜。

　　入夜后吊唁的人散了，他才有机会向她痛斥县令与张家的沆瀣一气，向她叙说他们捏造的鬼狐之谈是多么的荒谬无耻。他说他只恨自己无权无势，才累得父亲冤死九泉之下。自己唯有奋发读书，博得科场高中，才能替父亲昭雪鸣冤。

　　辛芸看见了陈安在人前强撑的坚强，也看见了他在人后独留给自己的软弱。她看见自己在陈安的心里，原来也占据着那个最独特的位置。从此，她再也不想抗拒心中对他的思念，管它是缘是劫，管它来日无多，她觉得相见的每一天，都是上天莫大的恩赐。

　　只是她再也无法向陈安坦白，因为在细想之下，她才发觉那个族兄被道士捉去之事，她原也曾恍惚有所耳闻，可惜当时的她神思不属，对万事都漠不关心，却没想到因此而误了大事，没能及时到闽县阻拦张家对陈安一家的迫害。

　　想通了这一层，辛芸越发觉得愧对陈安，因为此事发展到这样不可收拾的地步，若说族兄被捉去镇压之事，其中也有族兄自己的缘故；那么陈安一家遭受这样大的冤屈，如今从头想来，竟全是因为自己当初的一时好奇、一时逞强再加上一时疏忽。

　　比起这些，同样让她始料未及的还有另外一件事：陈安说他第一次见到她，其实比她以为的那一次初见，还要整整早了三天。

　　那是一个桃花纷纭的日子，他受自己救回来的孤女所托，又一次来到她与姐姐失散的街巷打探消息，却见那里早有一个陌生的红衣少女蹙眉立于树下。

　　那妩媚动人的少女此刻显得心事重重，不知已在此间徘徊了多久，偶有路人上前询问，她理也不理只是蹙眉摇头，连发梢肩头落了许多花瓣也恍若未觉……陈安不敢上前，远远地看得呆了……

　　就这样一连三日，陈安日日都出去替重伤的孤女找姐姐，却日日都躲在她姐姐徘徊流连的街巷间不敢近前。

　　他怕自己不知怎样向她开口说第一句话；也怕唐突开口又被姑娘拒之不理；他怕他不上前据实相告，她担忧愁苦日日垂泪；更怕她一找到了妹妹就会离开这儿，他怕再也见不到她了……

　　后来他心里酝酿了千般思索万般计较，他觉得自己既便不是她的表兄，但已救了她的妹妹，自然可以挟恩图报，或许便理所应当可以央求母亲上门为自己求亲。

　　……再不济她妹妹受伤未愈，总还需要将养不少时日，他想他总有机会与她相识相知，而大丈夫应该坦坦荡荡，于是终于鼓足了勇气上前。

　　陈安说，今生最幸福的事，就是与她联袂携手，一起走在花雨阵阵的街头，迎着路人惊讶的模样，带着她像风一样地穿过所有人的羡慕眼光……半年来，每每回想起这一幕，多希望当时就那样与她走到地老天荒。

　　却不料，她第二天就找人抬走了妹妹，从此音讯杳无，他相思成疾却终不得见，只好选了一枚她留下来的小钱，揣在怀里，时时摩挲，睹物思人，半年间竟瘦成了这般模样。

　　辛芸从没想到自己心心念念以为绝无可能的人，原来竟也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这样默默无言地思念着自己。可每到她沉浸于欢喜甜蜜中的时刻，心底总有一个声音在提醒着自己——若无自己当初的无心之举，陈父如今应当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

　　所以，他若知道了自己是狐妖，定会想明白这其中所有的因果。到那时，一切的情意都将不复存在，他一定会恨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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