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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罗篇
听说国子监最近要来个新教习,是个年轻的女子,似乎曾是太傅的得意弟子,颇受太傅看重。
于是国子监内深受那些老顽固残害的学生们都沸腾了,只盼望新教习的长相能够稍微悦目。
后来他们就放下了这个心,只因有消息灵通的学生打听到,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素有明都第一才女之称的孟家小姐孟元夕。
帝都多少才子千金只为求得孟小姐一副墨画!
“元夕姐姐,若是国子监内有谁敢欺负你,告诉我,我去教他们做人。”赵暄罗跟在那个气质清雅的女子身旁,这么认真地对她说。
孟元夕抱着古籍典册不缓不慢地走在树林阴翳的小路上,闻言微微侧过头,眉眼含笑地看向身旁的赵暄罗,语气轻柔:“怎么?国子监的学生还会欺负教习?”
“倒也不是,”赵暄罗从孟元夕的笑颜里低头,嘀咕道,“只是你是女子,长相又温柔,难免会被一些不识趣的看轻。”
孟元夕安静地听着,没有否认,只是说:“我会向他们证明,我有资格做他们的先生。”
“你本便很厉害,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赵暄罗脱口而出。
孟元夕背后垂落的些许乌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她转头看着身边还不到弱冠的赵暄罗,忽然抬手掩唇,轻笑一声。
“阿罗弟弟真可爱。”她说。
赵暄罗在这温柔的调笑声中悄然红了脸,心跳声越来越明显,他别过脸去,不敢让她发现。
那时七八月的阳光正好,微风不燥,柳树下的池塘中水波荡漾,落叶惊起一树蝉鸣。
若时光如此,甚好。
国子监的师生们,最近都惊讶地发现,平时不怕天不怕地的小霸王赵暄罗,最近竟然安静了许多,颇有些认真苦读的架势。
当然,这种待遇只在新来的孟教习课上,其他先生的课业上他还是照旧。
不过就算如此也足够令人惊讶,当初可是赵暄罗自己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大丈夫就应当习武!去沙场报效国家!”
当初他死活不肯来国子监,要不是他爹逼迫,他可能早就已经应征入伍了。
赵暄罗伏在桌案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教授课业的孟元夕,几乎要沉醉在她清柔低缓的嗓音中。
一旁偶有人嬉笑吵闹,他一个眼神瞪过去就安静了。
“……来也不可待,往事不可追也。”孟元夕不疾不徐地讲着,嗓音清晰悦耳,忽然,她抬眸,道,“赵暄罗。”
赵暄罗瞬间就站了起来,背比在谁面前挺得都要直:“元夕姐……姐,”他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能闷闷地叫一声,“孟教习。”
孟元夕倒是面色如常,她点点头,隔着很长的距离与望向他:“能告诉我楚国战败的原因吗?”
其他人这时都在偷笑,想着赵暄罗平时一本书都不看,此刻怎么能答得上来。
未曾想,赵暄罗目视前方,话语清晰地认真说着自己的观点,史论结合,答得竟然意外不错。
大家都用错愕的眼神看着他。
孟元夕静静听着,待他答完,浅浅一笑,赞道:“很不错。”
赵暄罗这才松了一口气,坐了下来。
他是看到字就烦,但是孟元夕平时喜欢读史书,他就是再看不下去,也会努力去了解。
只为能获得她的赞许,与她有话可聊。
又是一轮休沐,孟元夕整理典籍竹简离去,有活泼的学生嬉笑着对她说:“元夕姐姐,过几天明都城有诗会!你会来吗?”
孟元夕没有过多在意这个称呼,她只是感到好笑地无奈摇了摇头,道:“我就不去了,你们玩得开心。”
也是,她若去,旁人的诗作必然都会变得黯然失色。
赵暄罗目送着她离开,随即立刻找到了方才那个学生,语气中充满了威胁之意:“你方才叫她什么呢?以后对教习放尊重点。”
元夕姐姐,只能他叫,其他人凑什么热闹。
“怎么?你喜欢她?”那个男弟子是刑部侍郎之子,闻言不仅不惧,还挑衅道,“你十九了还不定亲,不会是在等她吧?”
见赵暄罗不说话,他瞬间明了,又嗤笑一声:“别傻了赵暄罗,她才华长相样样出众,是多少风流才子的梦中神女。而你,你除了家世,有哪点配得上她?”
孟元夕不过大他们两三岁,却是太傅的得意弟子,若非是女子,有多少人甚至无法仰望她。
可即使是女子,她也能做他们的教习,这已足以证明她的优秀。
赵暄罗的拳头松了又紧,让众人意外的是竟然没动手,只是反唇相讥:“我配不上她你们便配得上了?”他目光冷淡,一字一句地说,“等着瞧吧,能与她相配的只能是我。”
他明知孟元夕似乎只把他当弟弟看待。
可他不会输,与旁人相比,他已有太多的机会。
亭台楼阁,临渊水榭,雀鸟啼鸣着飞过天空。
孟元夕端坐于湖中亭上,手执白子与太傅对弈。
棋盘之上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步步都是陷阱,一不小心便会万劫不复。
“元夕,你最近在国子监如何?”太傅道。
孟元夕琢磨着棋局,说:“学生甚好,劳先生挂心了。”
太傅在棋盘上落下一枚黑子:“你可解师者当如何?”
她答:“传道,受业,解惑。”
太傅却摇头叹道:“是答案不错,却非我要之答。”
“还望先生指点。”
太傅没有回答,他望着湖中争食的锦鲤,道:“如今局势瞬息万变,不可不备。”
“哦?先生押谁?”
太傅依旧不答,他笑而不语,只用几颗棋子,于桌上看似随意地摆着。
孟元夕只扫一眼那棋子布局,手指微顿,抬眼说:“这可会连累到赵家?”
太傅失笑:“权力的更迭,怎会没有牺牲?”他摇头道,“元夕,你还是太过心软,这会成为你最大的阻碍。”
孟元夕只是捻着手中的一颗白子,看着那棋盘,却久久没有落下。
当孟元夕回到国子监,却发现赵暄罗没有来。
后来她才知道,时隔多年,赵暄罗再次执意参军应征,被他爹请出家法教训仍不悔改。
赵家是书香世家,世代为文官。赵暄罗又是独子,谁也想不通为何偏他喜欢练武。
孟赵两家是世交,孟元夕很容易就进了赵家祠堂,看见了挺直背脊坚定地跪在祖宗牌位下的赵暄罗。
她在那里陪着他,没有说话。赵暄罗却在她进来的第一时间发现了她。
他闷声叫她:“元夕姐姐。”
“嗯。”孟元夕轻声应道。
赵暄罗跪在那里,语气低落地说:“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没用?”
“为何这样说?”她轻轻皱了眉,不解道,“你很优秀,不必在意他人看法。”
他却在她的安慰之下显得有些委屈:“姐姐对谁都这般温柔,我时常分不清你话语的真假。”
“你不一样,”孟元夕却只是这样说,她望着他,“文能定国,武能安邦。一事不就并不能代表全部。”
赵暄罗张嘴想问她哪里不一样,却觉得自己不该开口。他只是有些生硬地转移话题,问她一个有些僭越的问题:“姐姐为何不愿成亲?”
孟元夕如今二十有一,想与她结亲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她并没有生气,只是抬眸轻叹着回答:“这世道对女子还是太过不公,若是成亲,便会少许多权利自由。”
她想改变它,却知自己做不到,只能努力做到自己能做到的。
赵暄罗知她说的是事实,他沉默片刻,没有不自量力地作出什么承诺。他说:“我的及冠礼,你会来的对吗?”
“会。”她说。
赵暄罗的心情瞬间好了许多,期待地问她:“那到时你可以为我取字吗?”
表字都是由师者长辈起的,她是他的先生,自然有资格为他取字。
孟元夕看着他忽然似有明亮之色的眼眸,闻言失笑:“好。”
她转身望向祠堂之外,看到了山雨欲来,风摧绿竹。
她眼中的沉重之色却已逐渐消融,似乎终于作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
君子之道,前路漫漫亦无悔。
之后赵暄罗的心情一直很好,纵然他爹还是没答应他让他去边疆。
待到枝头上的枯叶已尽数落完,冬雪携着十一月的寒冷而来,明都城已是霜雪蔓延。
那日赵家来了很多人,为祝贺赵家小公子的及冠。
赵暄罗却坐在院落的青松树上,遥望孟家的方向,期待着孟元夕的到来。
祝贺他生辰的人来了一个又一个,他们说说笑笑,大多却只是为了维持与赵家的关系。
可是,孟元夕还没有来。
赵暄罗觉得可能是什么事情耽误了,他一跃而下,不合规矩地去往大门口等待。
他对他爹的轻斥声充耳不闻,迎接着明都城的瑟瑟寒风,身旁两尊石狮子静静立着,他只为她能在第一时间看到他。
可是,她还没有来。
时辰差不多了,赵暄罗被拉进了府内,等待冠礼的正式开始,他开始有些焦躁不安,时不时地将视线投往宾客席。
她还是没有来。
台阶之上,他任由家族长辈为自己加冠,礼官在一旁说着吉利话。赵暄罗最后往下面扫视一圈,突然不易察觉地笑了一声,心慢慢变得冰冷。
她没有来。
元夕姐姐,你骗我。
“先生,无论是作为朋友或者其他,我始终不愿连累赵家。”她说。
“你要想清楚,我们布了多久的局?只要此事一了,你便能真正地去实现你的理想抱负,再无人可以用任何理由拦你。”
“君子端方,有所为,有所不为。”她仍旧说,“我不愿,先生。”
“如今局势已定,元夕,这不是你一句话就可以改变的。”
孟元夕安然浅笑,如同开在冰天雪地山间幽谷中的君子之兰:“若只须牺牲我一人呢?”
太傅看着眼前自己最出色的学生,一动不动,最后叹道:“甚好。”
赵暄罗之后再也没见过孟元夕,连孟家也举族搬迁,离开了明都城,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原本性子活泼的他变得沉默寡言了一段时间。
赵家担心了很久,后来惊喜万分地发现,赵暄罗不再吵着闹着要去边疆了,他开始静心苦读,其中尤爱文史。
赵暄罗二十三岁那年,他参加殿试,被新帝钦点为探花,从此声名鹊起。
后来在赵暄罗看书时,仍会经常听到什么般突然抬头,却见不到任何人的身影。
三年后,他是四品文官,谁也不会想起他当年当武将的理想抱负,似乎那只是他年少时不值一提的笑谈。
又是一个蝉鸣的夏季,他在自家的榕树下发现了一个木盒,里面有着一封信笺。
赵暄罗拿着那已然泛黄的信笺,好似回想起了什么,一时竟不敢拆开。
沉默了许久,他拆开信笺,里面的确是那熟悉而清晰的字迹:
许久不见,你的冠礼大概已经结束了吧,很抱歉我没能参加,只能凭想象去猜测你当时的风光。
伯父应该早为你取了字,我取的你大抵不再需要,不过我还是想将它告诉你——
岁安。
此去经年,便是各自天涯,惟愿君,岁岁长安。
他们都道我文采不凡,可唯独对你的祝愿,我翻遍诗书典籍,竟找不到一个满意,便只好俗了。
你以前总与我说,你想当将军,保家卫国,我一直都记在心里。如今你定是最厉害的将军吧?只可惜未能得见。
现在我的路途大概已逾万里,归期未定,寻不到明都故乡。你也不必寻我,若是能偶尔念起我,便将给我的话语说与风听。
我的抱负大抵不能完成了,倘若可以,便请你替我去创一个盛世。待你踏遍万山河川,脚下或许就是我曾走过的路。
此后,望一切安好,勿念昔日旧友。
这是一封未曾落款亦未说写给谁的信,同样未提自己当年为何突然离去。
赵暄罗却逐字逐句地看着,看了一遍又一遍。
结合自己这些年查到的一些事情,他突然低头笑了出声,在八月的徐徐凉风中落下泪来,将宣纸上的笔墨晕染。
往后余生,不复相见。
这便是那年夏天注定的结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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