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相对

　　方履霜走后，姚以慨有些出神，他们四年未见，其间未通过任何消息，对方履霜最后的印象，还是他在朝堂之上，历数镇国公几大罪状。
　　坦白来说，皇子不得任意离京，他对远在千里之外镇国公的所作所为，并不知晓，若是知道，他也会劝外公向刑部陈情，而非袒护。可方履霜似乎并不相信他的为人，事先居然一点风声未露。即便如此，姚以慨仍是觉得自己能理解，毕竟镇国公是他至亲，方履霜有所顾忌，也是难免，真正让他心寒的，是自此后，方履霜私下没有见过他一面，甚至没有给他只言片语，直到他黯然离京。
　　后来方履霜的动向，他只能靠自己打听和道听途说，这才知道他一走，方履霜随即上书请立大哥为太子，父皇虽然只命大哥暂行太子职权，却提前任命了一批东宫官员，其中，方履霜出任得便是太子少傅。
　　这时，姚以慨再不愿相信，也不得不接受，他方履雪从前是大哥的伴读，现在是太子少傅，以后大哥登基，他会入内阁，做首辅，成为大哥的左膀右臂。
　　父皇老了，时局就要变了，年少时的兄弟之情、朋友之谊便该散了，只是他后知后觉，以为暴风雨之中，总有青山相对，却忘了高山亦会成谷。
　　经过此番变故，又在北境吹了四年沙子，姚以慨想明白一件事，方履霜身为臣子，不过是做了他的选择，而自己出生皇家，逢此多事之秋，却可以成为一种选择。
　　眼下，二人立场已然不同，同行一段，亦是貌合神离，他方履霜别想对北境不利，更别想阻碍他的路！
　　姚以慨在这边刚坚定了信心，却听的旁边帐中伤员发出一阵欢呼，侧耳去听，听不清内容，高声呼唤亲兵，却无人回应，心中一急，居然不顾伤痛，起身下床，亲自去看。
　　原来，方履霜刚替人拔了一枚箭，那箭射中的位置危险，老王左看右看，不敢轻易动手，方履霜来后，却干净利落的拔了箭，又面不改色的替他包扎伤口，看得老王连声赞叹，心想这文弱白净的文官，居然还有这一手，围着看的兵士见同袍无恙，立刻欢呼起来。
　　站在帐前的姚以慨撇撇嘴，心想你方大人真会收买人心。腹诽不已，却在帐前站了许久，最后甚至走进大帐，找了个角落躺下。
　　那一日，方履霜忙到很晚，姚以慨虽然怀疑方履霜如此卖力的目的，但毕竟担心伤员，终究一言未发，只趴在角落里看书。
　　待夜深了，大家在伤痛和疲惫的双重折磨下，才渐次睡去。方履霜洗净了手，转身一看，姚以慨仍在看那本书，灯光昏暗，他却看得专注，直挺的鼻，坚毅的唇，因此凝立，如山如岳，如雕如琢，即便黑发散乱，衣衫旧陋，也丝毫不影响他的威仪。
　　方履霜默默立在一侧，打量他良久，才轻叹道：“殿下，休息吧。”
　　姚以慨的心思仍然在书里，听到方履霜如此说，下意识回道：“阿霜，你先睡，还有几页我便看完了。”话一出口，心中猛然一惊，抬起眼，见方履霜长身玉立，轻轻蹙眉，不禁又是恍惚，曾几何时，他们便是都是如此，方履霜虽然是大哥的伴读，但碰见太傅或者父皇考较功课，总是会在夜半溜到他这里，陪他温习，方履霜每每都说这是看他太笨，怕他受责罚，才偷偷来帮助他。姚以慨是很高兴的，因为被自己重视的人所重视，所以他不计较方履霜说他笨，只是认真的、愉快的看书，甚至忘了疲惫，忘了困倦，忘了时光流转。等到后半夜，方履霜会催着他睡觉，他满怀激动，自然神采奕奕，又因对这份温暖的留恋，百般不舍睡去，可看方履霜哈欠连天，还是不忍心他跟着熬夜，于是让他先睡，反正是睡在自己身侧，如此，便觉得心安。
　　第二日，考较功课，他只要答对问题，站在人群中的方履霜便会悄悄冲他一笑，那一笑，如皎月初升留仙山头，映着千里白雪，纯净又清贵，看得他失神，会傻傻跟着笑起来。
　　姚以慨忽然想，当年那些苦读，为的哪里是父皇的夸赞，只是方履霜这一笑而已。
　　思及至此，心中发涩，转念又想，回味细究，又有何用？毕竟一切皆为往事，是方履霜早抛下的往事，而他也要抛下，才能向前。
　　对于姚以慨的失态，方履霜似是浑然不觉，伸手替他挑了挑灯，认真问道：“这本兵法你看了一天，可看出什么心得？”
　　姚以慨不回答，只挥挥手道：“方大人请回，本王今日要歇在这里。”
　　“怎么？怕我知道你对抗郑国计划，从而作梗？”
　　“古人云‘道不同，不相为谋’，又有人说‘防人之心不可无’。”
　　方履霜轻声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卷纸来：“你看看这是什么。”
　　姚以慨莫名其妙的接过，犹犹豫豫的展开，扫了一眼，神色微动：“你要替朔北军要钱？”
　　方履霜道：“然也，方才与大家闲聊，才知道朔北军已有四月未见军饷。”
　　姚以慨道：“我天天给朝廷说缺衣少粮，从未有过回音，你一来便要上奏，难道他们会听你的？”
　　方履霜道：“你要，他们会觉得你是在为日后揭竿准备，我要，他们会觉得这是实情。”
　　姚以慨冷哼一声，道：“大哥三弟可真是‘精明聪慧’，有他们坐镇，难怪我大梁江河日下。”
　　方履霜想起京中争斗，不免叹气，道：“太子之位悬而不决，诸位皇子的争斗自然不止。”
　　姚以慨道：“这正是父皇乐见之事。”
　　方履霜道：“殿下，你我当前要务在朔北，在挫败郑国南下谋划，至于京中局势，鞭长莫及，并非你我能左右。”
　　姚以慨乐了，道：“大哥死活你不管了？”
　　方履霜抿唇不语，沉默许久，才道：“天子之位，能者居之，陛下对此自有圣断，何需我来担心，我想做的唯有为国为民。”
　　姚以慨盯着方履霜看了半响，忽然道：“方大人，你不会是和我大哥闹翻了，这才想起投奔我？”
　　方履霜诧异望他，道：“何出此言？”
　　姚以慨笑道：“对于天子之位，以前……你可从不会说如此模棱两可的话，毕竟他是你表哥……”
　　方履霜和韩王是表兄弟，他们的娘亲，是一母所出的姐妹俩。虽是姐妹，二人秉性大不相同，姐姐想方设法嫁进皇宫，成了贵妃。妹妹却执意嫁了个新科进士，穷得叮当响，只是才名昭著，这便是方履霜他爹。
　　虽然没过多久，方进士便成了方状元，举朝闻名，可春风得意了几年，爱妻忽患重病，药石罔效，居然就此香消玉殒。夫妻二人伉俪情深，丧妻后的方状元整日哀戚，再也无心仕途，后来，干脆带着儿子辞官回乡，拜入当地一名医门下，一心一意要做治病救人的医者。谁知道，儿子方履霜渐长，却和他年轻时一样，酷爱读书，加上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小小年纪便蜚声本地，十五岁那年，神童之名竟然传到京城，传到宫中贵妃的耳朵里，她这才想到还有位外甥，或许能为她所用，于是求下一道圣旨，招了外甥入宫给儿子当伴读。所以说，方履霜辅佐韩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出于斩不断的亲情、抹不掉的血缘。不过，韩王也确实争气，学业优秀，弓马娴熟，人也长得一表人才，方履霜虽有神童之誉，对于表哥也是十分敬仰的，至少不像那个燕王，平时懒散无赖，整日嬉皮笑脸，天天拉着他东游西荡，不务正业，还有三皇子楚王，调皮捣蛋，嚣张跋扈，没少欺负他。
　　对比之下，姨母的刻意灌输之下，韩王俨然三位年长皇子中最优秀的一位，余下还有几位小皇子，年龄尚小，还看不出什么端倪。
　　姚以慨看着方履霜神思恍惚，猜测自己所料无差，可仔细想想其中又有许多不合理处，若是方履霜和大哥闹翻了，大哥根本不会指派他这么重要的任务，所以他们二人之间或许还有别的猫腻，想到这里，心里没来由一阵烦躁，方履霜对自己狼心狗肺，对大哥可是忠心耿耿，他们二人会闹翻，朔北的雪地里立刻能开出花来。
　　“方大人，请回吧，本王要歇息了。”无名之火，使姚以慨再次冷冰冰下了逐客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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