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壁画的人

　　国庆七天假期，林迪娜家成了季霖的临时食堂。他起初还有些不好意思，说自己可以回家随便吃点点别的，但被林迪娜接连拒绝了几次。她说他一天只吃一顿正经饭，下来吃饭很方便，不下来反而很麻烦。季霖没有问她很麻烦到底指什么，可能是和她的文书有关，但见她坚持这么说，也就默认到了时间点就上楼到她家去。
　　季霖倒也不是不会做饭。像做饭这种事情，他觉得但凡听菜谱的话，并且有根正常品味的舌头，都不会做得太差，甚至能带来直接简单的成就感。大学前两年寒暑假，他闲来无事偶尔可以给下了晚自习的林迪娜下碗面，或者快炒一碟毛菜，甚至一时兴起，专门跑去学校给她送饭。后来这项活动失去了原有的趣味，他对做饭吃饭的追求逐渐转变为饿不着就好，吃什么倒是无所谓。
　　当然观念转变带来的报应也很快。自从他上了大四开始跟直博导师的组，患上了不是很严重，也不是很轻巧的胃病。没有抓心挠肺的灼烧感，他一率判定为没有多大事情。
　　假期第五天，他照常按林迪娜的要求出门采购，之后上楼回家换鞋，穿好拖鞋后带着菜去林迪娜家。她今天在锅里煲了排骨淮山，又要求他去菜市场买了大葱，生姜，大蒜，小米辣和一把上海青。前几种调味料是为了做清炖排骨的蘸碟，而上海青是当天就要用猪油炒掉的。林迪娜在厨房另一边切小米辣，一边嘱咐他剥好大蒜以后，把上海青洗干净。
　　季霖手下的活做得又快又好——毕竟这些基础的备菜工作，林迪娜都是和他学来的。他洗好菜放进沥干篮，一手叉着腰站在她身后，看她切菜。
　　“上海青在上海叫什么？”林迪娜出声问他。
　　“上海青？”季霖眼神从她握着菜刀的手上转抽回来，“在上海就叫青菜。”
　　“喔。”林迪娜若有所思地点头，“就像荷兰豆在荷兰叫中国豆一样。”
　　“是吗。”季霖捡走掉出来的一片叶子，“这叫做什么，call me by your name吗？”
　　“你好土。”林迪娜切完菜，放进碟子里，转身把厨房门关上一半。“快出去，我要炒菜了。”

　　吃饭的时候季霖回了条微信，没过两分钟又被打了电话。他听了几分钟以后脸上露出些微妙的不耐烦，但嘴上却是很耐心的样子。
　　“……但是我晚上还有论文要看，暂时就不来了，你们玩……”他话还没说完，像是被那边打断，他皱起眉头听完后看向了林迪娜，用口型问她：叫你去唱歌，去不去。林迪娜摆摆筷子。季霖点头，把手机的免提打开，“她晚上得去亲戚家，暂时也来不了。”
　　“季霖，你们两个是不存心串通好的，连这点面子都不给。”说话的人语气是打趣的，但内容却让人并不怎么舒服。
　　“那倒不至于，我们两个不需要串通，我们一直是沆瀣一气。不过你怎么知道她回来了？”
　　“景师大三中就回来这么几个人，消息传得那不得比你想得快。不过我们都和她不熟啊，我也就是私下问一下你。”电话里的声音被压低，“她怎么突然回来了？按她毕业的学校怎么都不至于吧。我说了你别生气，之前有人私下传，说她因为怀了领导孩子，被老婆找上门以后被开除了，具体说得还挺那什么的。我也就在这问问你，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啊？”电话那头的人喋喋不休，直到提了个问题才短暂停下来。
　　“你都从哪听的这些乱七八糟的？”季霖用指关节连续磕了几下餐桌，又看向林迪娜。林迪娜和他摇头，嚼完嘴里的菜叶咽下后又作口型说，我去吧。季霖挑起眉毛朝她偏过来，林迪娜看向他，点几下头。
　　“嗨，不就是随口说说嘛，也没什么人当真，你也别生气。”
　　“你丫说不生气就不生气啊。那如果真生气了，你不得给我赔罪？”
　　“成成成我赔罪，你今天晚上来了，我当着面自罚十杯，这总行吧。”
　　季霖没有说话，看着林迪娜把菜叶全部夹进他的碗里，把碟子推到一边。
　　“季博士，快说吧，晚上来不来？”
　　他又看见林迪娜正把蘸料碗里的蒜末小米辣摆成一张人脸的样子，没忍住伸出筷子，给她补了一只鼻子。
　　“行吧。”季霖放下筷子，“但提前说好，别让你的其他朋友劝酒，喝不喝得尽兴跟我可没关系。”
　　“成成成，你能来就是赏脸了，别忘了带上娜娜来啊。”
　　季霖挂上电话以后，问她怎么忽然想答应了。
　　“我想唱歌了。”林迪娜说。
　　“好吧，”季霖怪声怪气说，“你想唱歌了。”

　　攒局的是季霖的高中朋友阿D。
　　阿D本人姓董，曾经混迹学校贴吧时候网名叫长辉的亲爹。但不知道怎么被学校定位，阿D在星期一升国旗上单独拎出来通报批评，并要求在全校面前做检讨，理由是扰乱网络环境，损害他人名誉——因为景师大三中校长就叫长辉。阿D当时的检讨稿子是被教务处主任亲自审过的，但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里面多次保留了他的网名原名，并强调了阿D本人对损害校长名誉的忏悔。之后没过多久，校长便因为收受学生家长贿赂被停职，传闻说写举报信的就是教导主任。
　　当然这都是些后话。阿D检讨那天，校长端坐在他身后的主席台上，听阿D一遍遍重复自己对做校长的亲爹的悔意。他每提一次，台下的学生就哄笑一次。听到一半，当天的升旗仪式提前结束。全操场的学生欢欣雀跃：再没有比听完笑话还能补觉更好的事情了。
　　自此以后大家都叫他阿爹，又觉得这名字太占他们便宜，后改成了阿D。
　　阿D此时正站在麦酷KTV的门口来回踱步，见到季霖和林迪娜以后大力招手。“在这呢！“季霖见到后转身把车锁上，和林迪娜走到门口。
　　“娜娜来了哈。”阿D搓搓手说，“快进来，十月了天气也不暖和了。”
　　麦酷是近两年新开的KTV，里面的装潢照搬了几家北上广的网红店。整体说不上太低级，但因为在建材上有些不必要的节省，在关键的内饰和软装上又随意替换，仔细看起来有些怪异。
　　穿过镜面的走廊，再拐过一道弯，就能看见B区的大包。B区的隔音做得很好，站在走廊只有个别包厢的声音和持续低沉的震动。再走两步就是阿D定好的包厢，推开门是一个巨幕影屏，四周埋了蓝绿色和白色的光带，头顶是巨大的金属雕塑和干花，在沙发一侧甚至站了一个明显盗版的空山基的Sexy Robot。
　　“怎么样，未来主题，哥们品味是不还行。”阿D推开门，回头和他们说。
　　包厢里坐着小十个人，开门后整齐划一地盯着他们看——看来还是来晚了。有个不太认识的面孔大呼着让他们喝两杯再进来，阿D本想替季霖他们糊弄过去，但眼见季霖拿起桌上刚开的啤酒灌了半瓶，喝完后笑着说，“这总行吧。”
　　包厢里坐着的男男女女有瞬间的沉默，但也只是一个瞬间，大家又很快热络起来。
　　“可以啊季博士，赏脸啊。”起哄那个人说道。
　　坐在门口的女生一把抓住林迪娜的胳膊，把她往自己身边带。“娜娜你也来啦，快坐我这里。”林迪娜迷迷糊糊地被她使劲拽住，一把被拉进沙发里，又看她和另一侧的两个女生飞快眨两下眼睛。
　　“这里没地方了，季帅哥快往那边坐。”女生挥手，手指像兰花一样，比出一个用力且美丽的形状。林迪娜很快想起来了，拉住她的女生是季霖班上的文艺委员孙慧贤，学过很多年舞蹈。高三那年校庆被临时拉上台表演。林迪娜那时候因为在后台找季霖，顺便替她拿过更换的表演服。
　　另一侧沙发只留了一个空，安排在两个女生和一个男生中间。季霖脱下大衣，挂在门口的衣架上才不紧不慢走过去。
　　“季霖，你和娜娜快去选歌，要不然时间全被这些人浪费了。”阿D坐在小舞台的吧台椅上做指挥。
　　“什么叫被我们浪费了，阿D你这么说也太不厚道。”坐在林迪娜左手边的男生说道。
　　“哎呀好好好，我错了钱致，你就看在我今天攒局的份上饶我一次，行不行。”
　　钱致轻咳了一声，“饶你一次，你都站那了，快唱吧。”之后转头看向林迪娜，“我帮你点歌，我坐的离那边近，你能少走几步。”刚说完就起身去了点歌台，隔着很远的距离问她，“娜娜，你想唱什么？”
　　“喔，叫这么亲切，高中就你和娜娜最不熟，怎么这么会还亲近上了。”最开始起哄的男生林迪娜想起来叫齐以松，坐在他身边的应该是他的女朋友。他隔着伴奏声又大声打趣道，又被女朋友轻敲了一拳，“你少在这得瑟，人家钱致十一专门飞回家联络联络感情，也没说是给谁的啊，你说是吧钱致！“
　　沙发上的男男女女笑作一团，林迪娜也跟着一起笑，转过头对上了季霖的视。他用手比划了一个喝水的动作，用口型问她，喝点什么。林迪娜摇头。
　　钱致见她视线漂移，又提醒她一声，问她想唱什么。“我唱歌不好听，不浪费大家时间了。”林迪娜摆手，微笑道，用余光看见季霖正满脸嘲笑看她，又矮下身子，听左手边的女生说话。钱致见状从椅子上起身，没理会其他的人的起哄，就近挑了个地方，又坐回到沙发上。
　　阿D点了好几首陈奕迅的歌，伴奏声调得很大，需要扯着嗓子说话才能被听清。孙慧贤靠近她的耳朵，问她是什么时候又和季霖联系上了。之前几年他们聚会都没看见她，问起来季霖只说她换了手机号。
　　“我七月份辞职回来，才和他联系上。”林迪娜没说手机号的事情，简单回答两句。
　　“我刚刚看你们一起进来，吓我一跳，还以为你们在一起了。”孙慧贤吐出一股湿湿热热的气，缠成一缕。“再仔细看看，和以前也没什区别，我才放心，让季霖坐到那边去。”
　　林迪娜听过后仔细想想，“你是说邹帆和谈欣然那边？”
　　“你还记得她们的名字呀！”孙慧贤有些惊喜道，“邹帆前年结婚了，这次是为了谈欣然。”
　　“为了谈欣然？”林迪娜有些惊讶。
　　“是啊，我也没想到，当年可是她打小报告，说邹帆和季霖早恋的。”孙慧贤又和她凑得近了一些。“他们当年被停课，可都是因为她。现在想想，当年她在想些什么，现在也很好懂嘛。”
　　孙慧贤说完后朝她眨眨眼睛，“你当时还是个小妹妹，还没升上高中呢。”
　　顺着她的视线，林迪娜看见谈欣然正坐在茶几对面喝一杯特调，又伸手扎了一块苹果，坐在邹帆旁边一点点啃咬，听到季霖说道什么事情，眯起眼睛笑起来，轻轻撩开一侧的刘海。
　　“不过这么多年，你看起来变化也不大，还是说话冷冰冰的。”孙慧贤收回视线看向她，笑出两个甜蜜的酒窝，下意识想捏她的脸，又松开手指，换作摸了摸。“我们那时候看见你跟在季霖后面，都不太敢和你说话的，等熟一些以后才好。”她的身上有股玫瑰混着苹果的香气，在她手腕靠近时候更加浓郁。
　　“这样么？”林迪娜歪过头看向她。
　　“当然，”孙慧贤忽然放低声说，“你和我们都不一样的。”
　　“不一样？”林迪娜重复一遍。
　　“你比我们坦诚，比我们诚实，我可喜欢你了。”孙慧贤说，“不像他们，嘴上说的，心里想的，手上做的，都是三件事情。”
　　她的目光扫过邹帆手上的婚戒印，扫过还在微笑的谈欣然，最后停在低头看手机的钱致身上，多呆了两秒。“明明我们已经这么大了，但还是得这样凑在一起，像离不开彼此似的。”
　　“你一进来，我就知道今天心怀鬼胎来这里的人，没人能心满意足地走。”孙慧贤笑容渐渐加深，“钱致专门为你来的，你不搭理人家，这会都不愿意坐过来了。
　　“那我这会把他叫过来。”林迪娜准备起身，又被她使劲拉住。
　　“娜娜，”她仰起脸，看着她说，“你还真是一点都没有变。”
　　阿D唱完了全部点过的歌，恋恋不舍地从小舞台上下来。“陈绮贞到了，孙慧贤，你快过来。”
　　“别催嘛。”她松开她的手，轻拍两下她的头顶，侧身离开沙发，去了小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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