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萦云

　　“急雨乍翻小亭絮，轻风指点再来缘。”风信子喃喃吟起，泪水无声的滑过唇角。

　　这行字后又有几行字：“辛苦最怜天边雨，一夕绵绵，夕夕却成灾。若似轻雨终缠绵，不辞辛苦不辞卿。”

　　这是离夜走后风信子续上的。

　　她本就是个清冷倔强的性子，不懂也不会大哭大闹。

　　爱情是双方你情我愿的事，倘若其中一方没那个心了，也就成了一厢情愿，另一方唯有自苦。

　　“走吧。”一旁的晓陌仙官淡淡道。

　　“故事结束了吗？”我问道。

　　晓陌有些不耐的嗯了一声。

　　“结束了？不对。”以这姑娘的性子，她不会这样一直等下去，她铁定会去找他，后面还有事。她是个女神仙且与离夜相处这么久，其魔族世子的身份，该是知晓了。

　　我不顾晓陌的阻拦，径自跑向下一幕幻境，想求个有始有终。

　　晓陌也跟了上来，旋即，已至这记忆的尾端。

　　朦胧的雾气散尽之后，我们已置身于一座巨大的紫荆宫殿里，殿顶由墨紫琉璃瓦和汉白玉石交叠展开，砖石甃砌，紫钉浓漆，四壁雕刻着玄紫的龙凤飞云。

　　上列诸席，以最高一席为尊，左右依次排列多席，透过巨大的地殿窗可以看到殿外朵楼和阙，皆覆以紫色琉璃瓦。

　　殿中，歌舞升平，觥筹交错，轻纱浮幔掀起一殿繁华。

　　正坐上席的是位着玄紫长袍的年轻公子，轻裘玉冠，长身雅然，满目清雅明澈，沐风的笑容悠闲地挂在唇边，不时执起桌上的杯盏随着歌声而打节奏，陶醉其中。立在一旁的侍卫则是目光肃然，诡魅邪异，让人望之胆寒。

　　“魔域？”大抵是我的好奇之色跃然于脸上，晓陌终于解释道：“嗯，此处乃是不夜城中的一处宴会宫殿，紫龙殿，最上方的是上弦的七殿下，离夜的七弟，离溟。”

　　果然，风信子是来找离夜了，我急忙扫了一周：“她藏在哪？”

　　“睁眼瞎，居然还没看见，真是服了你！”晓陌一脸轻蔑。

　　“你既然都服了我，那就快告诉我吧。”我讪讪。

　　他无奈的啧了一声：“右数五步。”

　　我赶紧往右边寻找，原来风信子正躲在一根巨大琉璃柱的暗处，敛了周身的仙气，很是小心。

　　我和晓陌所站之处乃是大殿的中席，往右走五步仍在中席范围，只是再上前两步便是魔卫盘踞护卫的上席，是个危险地带。风信子定是误以为离夜在此，此刻却扑了个空。

　　目光回向大殿中央，舞池上众位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舞女拥簇着一位绝艳美人盈盈起舞，美人粉衣绫裳、窈窕绰约，纤腰摆动，细腿轻扬，玉指纤纤，轻拂宛旋，尽态极妍，一舞下来，淋漓尽致，众魔瞧得如痴如醉。

　　美人舞完还不肯罢休，一勾曼妙细步跳到高席的离溟身旁，低首轻轻落下一吻，离溟轻笑，顺势搂过她的腰同坐，他微微侧身敛眸一颦，当即一个魔卫疾然拔剑，毫不留情的刺向离溟怀中的美人，片刻之间，美人的后背血柱喷涌，涌出的银色血汁绽出分外妖娆的光芒，溅到了离溟玄紫的外袍上，浅浅暗暗。

　　离溟没有放开搂在怀中奄奄一息的女子，反而轻勾她的下颚，依旧笑得沐风：“白练，我们之间早已了了，你这又是何苦呢？”

　　美人大口大口的吐着白血，根本无力答话，含情脉脉地对上他的目光，眼眸悄然蒙上一层水气。

　　白光柔柔从美人周身浮散，白晕过后美人的身体化成一条白蛇，终是香消玉殒了。

　　离溟收敛笑容，低低的撂出一句，那声音极轻极轻，幸亏我把耳朵凑到他背后才勉强听到。

　　他说：“吾亦乃弃子，被倾心之人弃于股掌之下。”

　　离溟放下怀中的白蛇女，不再看她。

　　一旁的魔卫很快地自离溟席坐上移走这具白蛇美人的尸体。

　　另有几个魔卫重新站岗，收拾间，动作干净利落，不留痕迹，唯恐扰了七殿下的雅兴。

　　这一幕看得我目瞪口呆，晓陌与风信子亦然，唯有殿中饮宴的宾客和面无表情的魔卫妖色如常，好似家常便饭。

　　想也不用想，方才白蛇美女定是离溟在外招惹的桃花，分手没分干净，又来找他，然而离溟早厌倦了昨日桃花，当下笑里藏刀，直接了其性命，断个彻底。

　　离夜的七弟离溟，温和俊逸的外表下，看似无害的浅笑却是暗藏致命的杀机，对待自己曾经处过的女子狠绝如斯。

　　那么离夜呢，若是他，他会如何？

　　我再瞅躲在不远处的风信子，她眉头深锁，大抵也想到此点，心生苦恼。

　　可苦恼无用，命里有时终须有，风信子还是被眼尖的魔卫察觉了。

　　骤然间，一名黑衣魔卫飞身冷然一剑向风信子袭来，她始料不及，几招被擒。或许是风信子没有使出全力，自愿就范，她在赌，赌命见他一面。

　　魔卫将风信子押到大殿中央，听候七殿下的发落，离溟高高在上，诧异地瞧着她，心里约莫在想自己好像没招惹过这朵小白花，他唇角浮起一丝温润浅笑：“你是谁？”

　　风信子直截了当地回道：“白依山风信子，我要见离夜。”

　　她的话音刚落，一道传声瞬间震响整个大殿：“阴后驾到！”

　　随之一缕莺莺之调自不远处炸开：“哪来的野仙，敢见我的夜哥哥。”

　　循声望去，只见三丈外青光乍现，一身青烟衫的婀娜少女自半空飞身而来，芊芊细腰下的散花水雾百褶裙随着流苏丝线摇曳飘舞，如朵朵青莲漫开，她手持一把墨青玉剑，正向殿中的风信子袭来。

　　风信子即时施法挣开束缚，袖中一缕白绫跃然飞出，她挥舞白绫，一圈圈在空中凌厉地跃动着，冉冉白色柔光四泛，灵巧的挡住青衣少女的致命一剑。

　　果真，方才风信子在魔卫面前没使出全力。

　　青衣少女前脚飞到中殿，后脚一位典雅高贵的女子在众多魔卫侍女的拥簇下步入殿中，我转目望去，只见漆色如风，那妖娆发髻上，一朵玫瑰盛丽怒放，她一身绯丽红妆，凤绡衣轻，玉腕雪回，风华绝代。

　　晓陌说她乃是上弦魔朝的阴后。

　　这阴后让人见之忘俗，无论是白衣清冷的风信子，还是明艳动人的白蛇美人，亦或是聘婷翩跹的青衣少女，在这位阴后面前皆黯然失色，按理说她有几万岁高龄，理应是个老太婆摸样，却不然，岁月于她，不舍凋零。

　　晓陌告诉我，阴后乃是魔君兀楚的正宫魔后，离夜和离溟的母后，如今上弦朝的当权者。

　　她缓缓踏入殿中，偌大的内殿顷刻间格外安静，众魔或跪拜或俯首，敛声屏气，一径沉默，气氛冷凝，除了正在聚精会神比剑的风信子和青衣少女。离溟迎上阴后，落下一个温和的笑：“母后。”

　　阴后掠了他一眼，目光凌利，一扫整殿，不过片刻，眼底便恢复沉稳，似洞悉一切，清冷嗓音似剑凌瑰花，片燎飞烟：“你们俩个在外面招惹的也不过如此。”

　　离溟微俯首，没有回话，同阴后一齐看向正在斗法的二女。

　　紫龙殿中央风信子与青衣少女缠斗于白绫玉剑，白影青纱交叠，青白光芒交错，二者半斤八两，一时难分胜负。

　　无奈，这番厮斗，对风信子没有一丝好处，无论输赢，她都难以在魔界、在阴后、离溟的眼皮底下全身而退。

　　“呲。”一抹紫影有如闪电交入青白二影之中，由于光色太绚几近晃眼，当我看清时，墨紫玉剑早以无情的刺向猝不及防的风信子，剑光冷，剑意更冷，一刹激扬，剑锋已刻骨。

　　墨紫剑光过处，顺带着将风信子项边飘飞的青丝销断几缕，顿时她左肩之上血水涌出，染红了白衣，绯色倾下，一片纷扰交错，化开圈圈血色的涟漪，她重重地跌落在玉石板上，仍倔强地仰着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向刺了她一剑的紫衣公子，那个她不顾性命闯入魔界要找的男子，离夜。

　　额间的风信子花苍白得几近透明，她一字一泪的哽咽：“为什么？”

　　离夜挥袖，抽出刺入女子肩肉中的剑，一眼也没看她。

　　同时青衣少女一个旋身落于离夜身边，收回自己墨青玉剑，灵巧地插入剑柄，声音脆若银铃：“夜哥哥，我方才的的剑术可有进步？”她乐盈盈瞧向殿上的阴后，娇声道：“早上姑妈还说我的剑姿很有几分她当年的模样呢！”

　　这时，久未作声袖手上观的阴后终于发话：“方才那场哀家没赶上，眼前这出挥剑斩情丝倒是有幸瞧上了，你们兄弟俩一前一后，谁也不落空。”话落间眼眸一冷，长袖轻挥。

　　一旁的魔卫立时会意朝风信子而去。周围一派寂静，一众落目于风信子，几乎是九死一生毫无悬念之时，一直含笑的离溟忽然举步朝风信子而来，不料一袭紫影竟然快于他的动作，离夜几步挡在了风信子身前，拦住阴后派令的魔卫，墨紫的眸子旷如荒原，桀骜里，驷马驰骋，他向着阴后懒懒而言：“母后，她既是我惹来的，也该由我来了结。”

　　说罢他转身，单膝蹲下，握住风信子的手，低声问道：“还能走吗？”

　　风信子的双眸深深地凝住离夜，她咬了咬溢血的唇瓣，坚定地点头。

　　他将她扶起，揽在怀里，侧身回望离溟：“剩下的事交给你了。”

　　离溟冠玉斯文的脸上笑意了然，算是应了。离夜长睫微挑，不管其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着风信子离开了大殿。

　　随着二者的离去，四周的景象开始模糊、瓦解、变换，隐约间听见几句断断续续的话。

　　“夜哥哥？夜哥哥?”

　　随后是一声温然：“母后，两出戏皆落幕了，儿臣送您回宫吧。”

　　回音一波一波来回飘荡，渐行渐远。

　　一切变得安静了，我和晓陌仙官对望一眼，方才离夜刺风信子的那一剑虽是既快又绝，但隐在记忆幻境中的我却领悟的分明，离夜不是要杀她，而是在救她。

　　对于在妖魔界拥有无上权力的阴后来说，风信子这个不知天高地厚单枪匹马闯入魔域的女仙，为了要见她儿子在紫龙殿上闹了这么出，结果只有死路一条，一如那位白蛇美人。彼时离溟毫不犹豫地了结那白蛇，此时离夜也应是一样。

　　只是离夜没有一剑刺中风信子的心脉，而是断发为掩，命中她的左肩，还将她带走了。

　　显然，他有意放过她。其实不忍罢，这不忍是情义还是怜惜，等会便有答案了。

　　我们周遭的景致终于定了下来，白依山水榭，青榻之上，离夜正在施法给风信子治伤。

　　风信子额角有细细的汗渍，殷红的血液倾泻了整片白衣，她虽疼痛难忍，但仍是咬紧牙关，一眼不眨的盯着面前闭目施法的男子，生怕下一刻他就会从她身边消失。

　　半晌，离夜将她平放在床榻上，正欲离开，临到门口。

　　“你还是要走吗？”风信子单手无力的撑起，勉强的靠在床栏上，左手抚着伤口，艰难的望着紫色的背影。

　　离夜回头，信步走到床边坐下，淡淡莞尔：“信子，莫要来魔界找我了。”

　　风信子的目光由最初的激动转为黯淡：“好，我不去。只是离夜，告诉我，你心里可曾有过我？”

　　他站起来走至窗边，面向窗外道：“信子，愿意听我讲个故事吗？”

　　她点头，痴痴的凝着他沐着阳光的侧脸。

　　他眉头少有的微锁，思绪有些漂浮，良久道：“有个女子，亲手毁了自己的孩子，那个时候，泥水上的花朵，开出没有风的，枯萎的笑。”

　　“什么？”风信子不解。

　　他顿了下：“从那时起，我身边最不缺的就是女子。信子，对于活了上千岁的魔来说，谈情不过是指缝间的玩笑。”

　　他从未隐瞒，这早已是天下皆知的事：上弦魔朝的阴月世子，离夜，是个游戏人间的魔鬼。

　　“不要走，”风信子几近崩溃：“请你留下来，终有一天我会成为你的依恋，不再彷徨……如若你不愿意的话，就杀了我吧。”

　　离夜没有回答，只是走近风信子，轻抚上她的脸：“谢谢你。”

　　语罢，离夜消失了，紫色的身影无痕无踪，风信子和我们很清楚，他离开了，不会再来。

　　她唇瓣微抖，手抚上自己脸颊，感受他的手曾留下的余温与气息。

　　我站在妆台前，凝望着镜中风信子苍白如雪的颊，一双眸子憔悴迷离，额间的那朵纯白信子花更加冷丽，这样的她很美，很凄美。

　　之后的日子，风信子寡言少语，闭门不出，上清真人前来看她，问她怎是此状，她不过寥寥几语，淡淡诉过。

　　眼见一天比一天消瘦，难以维持仙身。上清真人将她接到琼华宫住，每日渡她仙气。

　　记忆境最后呈现出一片灰暗，无底的黑渊。一如她的意识所追求的，离夜否定了她，她也就否决自己，三魂七魄沉沦于循环往复的回忆之中。可悲的是，真实之下，那只是寂静无边虚无缥缈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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