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长

　　听说张小碗的名字，那已经是快五年前的事，陈小马高三就被家人送去国外，读到硕士便回来，刚回国不久，陈咏筌就打电话约他参加饭局，其实是想带他参与商业上的事情，资本的圈子庞大，人脉资源越早掌握越好，他碍于从小对大哥习惯性的服从，不好由着自己的性子，就答应他去。
　　他还记得是在一个快要入秋的晚上，北京春秋短暂，秋天格外让他留恋。饭桌上都是男人，没多久就喝大了，纷纷吹嘘最近的国际局势，没多大意思。陈小马跟随陈咏筌坐在边上，也不主动开口，别人来了兴趣，偶尔像逗弟弟似的问两句学业有关的事，待久了还开始探听他的恋爱经历。
　　陈小马心烦极了，他厌恶这些虚伪的客套和势利的计较，觉得出门就是个错误的选择，他未来也并不愿意做什么大生意。
　　正准备跟大哥告别，然而陈咏筌已经出去楼道上接电话，进来之后，饭桌上有个圆脸男人笑着问：“怎么样，时延哥今晚来不？”
　　陌生的名字，陈小马感觉到周围的酒水交际虽未止息，然而桌上的人不约而同地关注陈咏筌的回答。
　　“时延一会就到，他说今晚开会延迟了，劳烦大家候着他。”
　　包厢的气氛戏剧性地变化，陈小马心下明白了三分，这个“时延哥”是今晚饭局的主要人物，在座的几乎都是奔着他来。或许是什么大有来头的官二代？那确实跟小马这样简简单单的知识分子家庭格格不入，也就跟从商的大哥有联系吧。
　　最后只剩无所求的小马和本就和时延熟悉的陈咏筌神态自然，其余人正襟危坐，等着那个男人什么时候推开包厢的门。
　　“各位久等，实在不好意思，”中等身材的男人轻巧地关上包厢门，另一只手挎着西装外套，看起来并没有抱歉的意思，“散会之后路上堵起来，这才耗了半路。”
　　桌上并没有人真的指责，陈咏荃领着黄时延坐在左边的位置，和陈小马相隔两个座位。安静了一小会儿，发现这位从美国回来的风投大佬黄总性格也算平易近人，还能入乡随俗地喝上几杯，对敬酒的人来者不拒，包厢重又开始热闹。
　　实在不适合小马这种才出校园的年轻人，正好烟瘾也犯了，他趁着众人不备，溜到外边的走道上，过路服务员送来打火机，他点上一根，就靠在他们包厢斜对面的墙边吞云吐雾。
　　陈小马猛然吸一口烟，整个世界清静了。
　　过了二十来分钟，陈咏筌微信喊他快回来，他不耐烦地抬脚准备回去，却看到他身后两步立着的人影。刚才没什么兴趣细看，如今感觉这位受到众星捧月待遇的黄总身材极好，平时应该有健身的习惯，他侧过身体，外套已经穿在身上，右手拿着手机，对着那头说着什么，从脸上看不出年纪，不过小马估计着他的气质和身份，至少四十往上了。侧颜看着不像一个大公司的总裁，气质沉稳温和，衣着细节的小设计显出优雅和一丝矜贵。
　　小马不愿意探听他人的电话，然而距离实在太近，不注意就听到黄时延朝着那头说了句“那个叫张小碗的不错，可以试岗几天看看”。
　　也不知道是什么岗位，还需要这个位置的人亲自开口要人。陈小马心下疑惑。
　　那边的人问了句什么，黄时延觉得有些好笑，懒散地开口，“弓长张，大小的小，吃饭用的碗，挺有趣一名字，好找的。”
　　本来不是多么惊心动魄的场面，然而“张小碗”这个名字就随着黄时延散漫的音调落入小马心间。
　　小马心想，他一直觉得像自己这样的九零后，一般父母给孩子取名多少带着慎重，中间用“小”的已经很少见，更多的是“晓”“筱”一类有点意蕴的，他时常以名字取得随便作为自己是不受陈学祎待见的孩子的证据，加上哥哥陈咏筌和姐姐陈咏雪都在何毓和陈学祎身边长大，只有他身份尴尬，这几年被养在国外不闻不问的，更觉得自己身份卑微。
　　“张小碗”这个名字的随意程度和“陈小马”几乎等同，于是陈小马在还不认识张小碗的时候，就已经对她的人生好奇，该是怎样的父母，也像他一样，小马小碗的，爹不疼娘不管的吗？
　　那晚以后很久陈小马都没见过黄时延，然而他没想到的是刚过新年，他总挂着的这个“张小碗”就闯入了他的世界。
　　元宵节其实是个不算大的日子，然而生意场上的人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饭局。陈咏筌参加酒局直到深夜，嫂子实在没办法，打个电话让陈小马去看看什么情况，陈小马差点睡着却被电话吵醒，心里不爽，骂骂咧咧穿衣服，心想怪他自己平时装得太乖巧了，乖得好像人人都能使唤他。
　　这回已经不是饭店，小马在国外时候常来这种声色场所，那几年也不是没有荒唐过，只是没想到国内传传统统的元宵节还有这种过法。
　　陈咏筌在顶楼的包厢，小马在一楼等电梯，陪他的还有另一个人，是个女人，穿着挺短的裙子，他都替她冷得慌，不过身材比例极好，陈小马也不由地多看一眼。脸转过来的时候，陈小马心里吹了声口哨，是极其明媚的美人，年纪绝对很小，他心想难道是刚从学校出来就跑这夜场来的。
　　陈小马按了19楼，女人看一眼就继续低头回消息，真巧，都去一层楼。
　　从电梯出去后，两人同走了一段路，正当小马犹豫着要不要留下美人的联系方式时，迎面走来个男人，小马觉得气质熟悉，定下身子看过去，正是黄时延。
　　他几乎凭借某种神奇的预感和直觉想到这个女人应该有一个叫做“张小碗”的名字。
　　就在他想起这个名字的同一瞬间，黄时延朝着女人开口，“小碗，穿这么点就跑出来，冷不冷？”
　　看来试岗通过了，而且直通大老板。陈小马很快调整了姿态，从即将陷进去的青年人变成悠然自得看戏的青年人。
　　世上的事都不算新鲜，二十二岁刚入职的女学生和四十六岁的男领导搞在一起并不令他诧异，他只是莫名叹息，或许是张小碗的名字牵引着他为她未来的命运叹息。
　　不过那时候他不觉得未来会和小碗成为朋友。
　　陈小马望着趴在栏杆上的喻玫，突然笑着问她，“怎么样？是不是挺可惜的，认识的时候，我已经没机会了。”
　　“你才不是喜欢她，你只是……共情了她吧。”喻玫倒是冷静，小马扶了下眼镜，大大方方认可她的话，“姐姐确实洞察力惊人，不愧是教数学的，我小时候最怕的就是数学老师了，你学生是不是都特别怕你。”
　　喻玫没接话，还是靠在那里，小马觉得她已经在心疼妹妹了。
　　“等等，黄时延，黄追是他什么人？”不一会，喻玫转过身来，离开了栏杆，一脸严肃。
　　张喻玫太聪明了。
　　“好吧，还想多卖点关子，黄时延是黄老爷子的长子，黄追是老来得子，他俩差了二十来岁吧。”
　　“那个黄时延是不是出过什么事？”喻玫继续推测，陈小马挑眉，他一点讲故事的体验感也没有了，“今晚就到这，明天要不带姐姐去个地方？”
　　“也行。”喻玫看时间也不早了，心里不少疑惑都被吞下，她大概明白小碗一部分的过去了。
　　她很能理解，在众人的眼中，张小碗是个很早就独立的女人，自信、张扬、强大，然而最亲近的喻玫明白，看起来不需要依附任何人的小碗反而最需要他人的在意。她缺少一切带有正常的父亲的特质的东西，稍长一些人的关爱和呵护是最容易吸引她的。她厌恶的同时又想要不断弥补小时候的自己，她果然从来没有真正逃离成功过。
　　而她刚刚没把话说完，陈小马或许对小碗的外在产生过兴趣，然而并不多么认真，他对小碗有种近乎凌虐般残忍的探究和观望，他或许曾有过挽救她的机会，然而他没有去做。因为他就是想要这么看着这个名字和他相似的女人，是会有一个怎样的人生，或许从某个角落来说，陈小马也是极冷漠的，喻玫呼出一口气，好冷。
　　她裹着披肩先离开那里，剩陈小马独自站着，他摘下眼镜，打了个电话给阿卉，那边接通地很快，“小马哥，这么晚还没睡？”
　　陈小马笑着交代了两句便挂断，又戴好眼镜看着月色，朦胧之中，月光被浮云遮蔽，有云层作为参照，月亮的运行轨迹反而一览无余。这个郑玉梅比他想得要聪明，可以说聪明许多。
　　喻玫回房间喝了杯水，去隔壁看了会小碗，她安安静静地睡着，没有说梦话，也没有流眼泪。
　　坐了一会就起身回房，拿起手机，徐小平两小时前发来消息：今天也一切正常，学生们说想念张老师了。
　　喻玫发自内心地笑起来，在对话框打字：谢谢徐老师转达。对了，学生们这次统测的成绩怎么样？数学平均分是多少？麻烦徐老师替我帮同学们分析总体的考试成绩。谢谢！
　　第二天一早，小碗醒来就跑到喻玫房间拉她起来，她精力依旧旺盛，完全不像一个才出院的人，“郑玉梅，快起来，今天要出去玩呢！你最想去看哪里？故宫还是天坛？颐和园还是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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