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瑕

　　笑声轻冷，如片羽飘落。

　　似这句疑问，不值一哂。

　　“问这个问题，岳公是低估谢宓了。”

　　谢宓回答得极轻巧，又坚定，仿佛这个答案已经在扪心自问的日日夜夜时重复过百遍、千遍，“做任何事，本就要有背负的觉悟，而谢宓决定承担的，又岂是一条性命就能压倒？”

　　冷言，冷语，冷色。深黑的凤眸似不是人间之物，没有一丝温情。

　　上官鹰扬笑声开怀、痛快，“得你助力，某，幸甚。”

　　他果然没有看错人。

　　“这里有几只反骨，这几个教派当初佯装归顺江涛剑岳，数日来却在内里分化剑岳团结，误导人心，动摇我的统治。如今，要有劳你再为此走一趟。”上官鹰扬自殿桌上拿起一封信笺，里面皆是不臣的名单。

　　谢宓惯以为常地接过，“好，这些门户我会逐一拜会。”

　　如何对付？上官鹰扬不会深问，她也不会说明。谢宓行事自然有她自己的风格。

　　只需要知道谢宓是一口无双的利刃，剑锋所向，万人莫当。

　　依照着信上名单，谢宓一路向南而行。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而蚁穴聚于一处，南边那些共犯的门派，很适合一网打尽。

　　每走一步，谢宓便知道自己更接近什么，杀戮。

　　心中无比清楚，手上又要染上什么，鲜血。

　　可她的内心平静，像一口磨洗得没有温度的剑。

　　郊野酒坊，小二当垆卖酒的叫声绕耳，谢宓看到什么，到一张空桌前坐下。

　　小二不过平民，心中柴米油盐，只是见她生得好看，便忍不住对她比其他客人殷勤了些。

　　世之常情，人皆爱美，就算是旁的客人余光瞥到一抹绝色，坐得仪态端方，都会不自禁转过头来多看几眼。

　　发如墨，肤如玉，眉如画，气如华，美人总会让人眼神流连。

　　但此处尚是江涛剑岳势力密集的范围，处在漩涡中心的武林中人，多数认得谢宓这张面孔。深看两眼，忽然将她认出，连忙把目光收了回去。

　　欣赏的、热切的、不耻的，君子或是小人的眼神，都不敢在谢宓身上放肆。

　　酒坊杂乱的交流声渐少渐息，气压也无声降低，谢宓作为散发这道冷气的源头，反而一派自若。

　　她不饮酒，只是轻轻饮茶，等着什么。

　　酒坊人士一桌一桌散去，对江涛剑岳心有微词的那些，对谢宓更是避之不及，离开时甚至不敢自她桌前路过，低头绕道而行。

　　上官鹰扬势力横行，谢宓为虎作伥，他们是不满，但又能怎么样？

　　本事不够，只能敢怒，不敢言。

　　还是保命要紧吧，留得青山在总会有柴烧。

　　又一桌酒客想趁着谢宓饮茶不备时撤走，穿弟子服的几位徒弟跟着师父不说话地降低存在感，快步走离酒坊。

　　谢宓眼底映着他们的背影，将杯子与银子一同放在桌上，起身。

　　几人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谢宓给追上的，再见到谢宓身影时，她已经站在了他们去路前方。

　　谢宓目光过来，看着领着几位弟子的师父。

　　“先生。”她的声音不辨情绪。

　　闻声人却心中一悸，因为实在是清楚她为何会拦在前面。

　　“你想怎样？”

　　“天道可惜，如果你们友善本分，也不会有今日的冤家路窄。”

　　谢宓不叹一声，吟述事实，“谢宓听说你们近来私下煽动人心，诋毁岳公。为一派，作风不善，于岳公，道义不存。既然先生已经做出这种事，想必已经有了承担后果的觉悟。”

　　话音落在风里，清风忽然染上一丝杀意。

　　几个年轻的弟子一急，手上已有要拔剑反抗的动作，却被师父侧头一喝：“都退后！”

　　师父周身真气急涌，似有一种背水一战的决势，枯荣杖在手里划破风声。

　　“谢宓，你知道我们本就不是诚心归顺，上官鹰扬的行径又有几人能真正对他心服口服？你今日是来讨责的，究竟想如何，直说吧！”

　　谢宓看了看他。

　　无情的眼底，是一种负隅顽抗的求生姿态。

　　“既然珍惜生命，下一世，就不要再犯这种要用生命来弥补的错误了。”

　　“狂妄！你当真以为你可以随意定夺我的生死吗？老夫是很久没有与人动手了，但要打起来，鹿死谁手还不一定！”

　　弟子们眼看着师父被激怒，真气贯冲百穴，枯荣杖卷起平地黄沙，浑身爆冲出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强大功体。

　　而谢宓冷漠如判官，手拈剑指，判生死。

　　枯荣杖如黄龙出巢，顷刻地动山奔，破釜沉舟的吞浪之势迎上绝艳的一道剑影。

　　身，交错。

　　生死瞬刻。

　　弟子们只看见眼前划过秋水一色，下一眼，便是师父身僵不动，眉心点朱。

　　失去温度的身体倒下之前，谢宓回手向后一剑，接住从颈间割落的头颅。

　　手攥着散开的头发，谢宓提着头颅，徒弟们看见师父脸上那道自眉心流下来的红线，震惊、痛苦、愤怒，然最强烈的情绪，却是惊恐。

　　直到谢宓开口说：“我不杀你们。”

　　至于谢宓提的接下来的那些要求，要他们回去与其它几个最近来往密切的教派划清界限、门派中副掌教之位由岳公派来的人担任、日后老实听从岳公的指令，他们只能如数答应。

　　他们不过是涉世未深的少年子弟，尚未历过风波险恶与刀光剑影，只目睹了今日谢宓鬼魅一样地出现，又提着师父的头，鬼刹一般地离开。

　　那颗无能为力却又无法忘却要报仇的种子在心底萌芽，日日年年后，少年人们才明白何谓一步江湖无尽期。

　　青山如浪，百里绵延的另一片山脚下。

　　“人类就是自大！分明谢宓也失手了，对付不了孟闻昭，不见得有比我好到哪儿去，她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摆出那副傲慢的样子？”剑魔一边走，一边向两位剑灵小弟吐槽。

　　“是因为她们认为自己是高等动物吗！还是觉得自己智商很高，可以……”话未落，陡然一道剑气袭来，打断了它的步伐。

　　清霜吹雪、寒中肃杀的一招扑面而来，立刻引起本能的警觉。

　　剑魔险挪身避开剑劲，怒向四周扫视，“什么人？出来！”

　　天誓峰下坏它好事、救走孟闻昭的那个女人赫然就在眼前。

　　一头白发如雪，无风自扬。

　　一口寒蛉剑冷光流转，似要见血封喉。

　　剑魔一见是她，心生怒火。上回莫名其妙破坏它的计划不说，现在还敢出现在它面前！刚才那一剑是什么意思？挑衅？

　　“又是你。好啊，我也正好在找你。天堂有路你不走，竟然还敢来我眼前晃荡。”

　　剑魔红色巨剑上手，身边的木幡正、三目火猊两位剑灵亦跟着亮出兵器。

　　“我来，诛恶。”应无瑕一句低吟，为让它们明白今日为何丧命。

　　助纣为虐，剑心不纯，该杀。

　　四海八极，邪佞之风，该正。

　　“记住应无瑕的名字，黄泉下，为你们的罪行忏悔吧。”

　　言已尽，剑即出。也许是因这第二次交手，应无瑕剑下起杀招，剑魔方才见识到这个不凡的人，和一口不凡的剑。

　　寒蛉剑颤，剑声若吟，应无瑕剑起剑伏，每一道剑影都留下北风成雪瀚海凝冰之势。

　　木幡正、三目火猊与剑魔左应右和，形成三对一的局面，却讨不到任何好处。

　　寒蛉吐霜，清冷的影剑上飞雪，反是两位剑灵越战越加力不从心。

　　一剑劲扫，应无瑕绝式首出，随即便是剑下留命。

　　木幡正颈间留下一道红迹，随后鲜血如潮涨，喷薄而出。

　　双剑，尚在手中，还未感受更多知觉，神魂已去，绿色身躯无力倒下。

　　剑魔目眦欲裂，接住它身躯的短短一瞬，木幡正已散作一道剑气随风逝去。

　　手上再也没有一丝重量，剑魔面仰长天，一声自心底冲出的怒吼响遏行云。

　　恰在不远处的孟闻昭闻声而往。

　　赶到此地时，正见剑魔巨剑走雷霆，与应无瑕搏命相战。

　　三目火猊第一眼看到她，立刻奔到怒火中烧的剑魔面前，拉住剑魔，“老大，快跑！”

　　虽然老大很厉害，但是对方双拳四手，老大还是会吃亏的！

　　它拉开剑魔与应无瑕的距离，一口真火烧出界限，暂时挡住应无瑕。剑魔在它提醒下，抬眼看到走过来的孟闻昭。

　　“孟，闻，昭。”念到这个名字时，剑魔必然咬牙切齿，何况它现在正在盛怒关头。

　　三目火猊又拉它，一边防备地盯着孟闻昭与应无瑕，急催道：“老大，你先走。”

　　它非常想告诉老大，对方更强大了，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

　　“谁都不能走。”应无瑕定夺道。

　　火阵一剑挥灭，寒蛉再吐杀意剑声。刀剑相撞，铿声中剑魔支绌后退数步，也倏然如醍醐灌顶，认清当下局势。

　　它看向守在一旁的孟闻昭，劈剑一道虚招，借机带上三目火猊便走！

　　应无瑕正要追上，却听孟闻昭拦道：“不必追了。”

　　她定身，回头看拦她的人。

　　“它要杀你，你也这样放过它？”

　　“它还不足以令闻昭忌惮。”孟闻昭缓缓走到她身前，“反而是姑娘你，一天之内，我们第三次见面，看来是老天有所指示。剩下的宝贵时间，不如留给彼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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