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以作夜

作者:脉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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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灯光亮起的瞬间,穆岚木然地转过了身。

      程静言的肩头是湿的,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下起了雨。

      他看了一眼正在放广告的电视,有些疲惫地把钥匙丢在一边,脸色不怎么好,比电视里看起来的还要更白一些,但是很平静,也很沉着。视线撞上穆岚投来受惊般的目光后,程静言也静了下来。

      这样的沉默让穆岚恐惧,哪怕是电视里那嘈杂的欢快的背景声也不能让这可怕的沉默感退去分毫。恰恰相反,她想到某一年的一个冬夜,她独自一人跑到海边,没有什么灯,也没有人,海浪声和风声巨大,落在耳朵里,这死寂比有声更可怕。

      她不知道要说什么,甚至疑心之前所见所闻不过是一场因为杞人忧天而起的梦境。如今程静言回来了,梦境也散了,他们可以回到现实里,快快乐乐手牵着手继续往前走。

      “穆岚,我回来了。”

      程静言的声音从来不曾这样难以忍受过,穆岚瞪大了眼睛,视线模糊了,她抬起双手捂住耳朵抱住头,就地蹲下去,缩成一道浓重的阴影,像一个小小的墨点。

      汗水从额头和脊背渗出来。穆岚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怕到根本不敢开口,恨不得在程静言面前化做一滩水,就此消失拉倒,这样无论他开口的是什么,她都可以不必听了。

      可她又被猛地拉了起来。程静言的手捏住她两边肩膀,用力得指关节都在发白,但穆岚看不到,他自己也看不到,两个人无言地看着彼此,才发现眼睛里只有对方,又什么都没有。

      穆岚耳边的心跳声汇成巨大的雷声,无边无际的,她好几次开口,都发不出声音,嘴唇一直在抖,血色悄悄溜走之后,泛上来的是青紫和僵硬。穆岚的牙齿都在打颤了,她瑟瑟地低下头,再不肯去看程静言,几乎都要哭了出来,眼睛里却干涸得像沙漠:“静言,我……我等不到你回来,做了个梦,梦见新闻里……”

      “是真的。”

      她简直是条件反射一样抬起头,眼底折出尖锐的刀锋一样的光芒,那道光一闪而过,接着覆上的是濒死的小动物似的的凄婉而温润的水光,茫茫然地开了口,看口型是“啊”了一声,但嗓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是一声比呼吸还微弱的叹息。

      像是过了一辈子那样久,这句话才以龟爬一般的速度传入穆岚的耳中,又更慢地爬到大脑,接着才化身为最尖利的锥子,狠狠往心头一扎,穆岚立刻哆嗦起来,更用力地瞪大了眼睛,小腿肚子在抽筋,她必须咬紧牙关才能在程静言面前不像一条被捏住七寸的蛇一般瘫软下去。但从噩梦深处醒来之后,穆岚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慌不择路地抓住程静言的衣袖,问他:“可我还没说是什么呢……还没说啊……”

      程静言看着她急切又惶恐的面孔,感觉到她的指甲正嵌进他手腕里,并没有躲闪,始终定定看着她:“我订婚的新闻,是真的。” 他的脊背也湿了。

      他感觉到手中的身体陡然松懈了下来,不得不用其更大的力量握住她的肩头,不让她在自己面前瘫下。

      但听完这句话后,穆岚只是低下眼,勾下颈项,佝偻了脊梁,一点一点地,在程静言眼前悄无声息地崩溃了。

      她捏住他手腕的双手也放开了,哑声说:“那你还有没有要和我说的。”

      短暂的静默后,他说:“没有了。”

      穆岚点头:“我知道了。请放开手吧,程先生。”

      箝制的力量一旦松开,穆岚就如同出笼的野兽,跌跌撞撞地往门口的方向冲。她的脚还在抽筋,差点被自己绊倒,但这房子仿佛荆棘丛,哪怕多待一秒,只会让她更加地遍体鳞伤血流成河。开门的那一刻她甚至不记得自己还赤着脚,所以当看得清清楚楚的程静言用力拽住她的时候,前一刻还失魂落魄的穆岚一如骤然发作的母狮子,亮出所有的獠牙和爪子,恶狠狠地推开他,咬牙切齿而声嘶力竭:“程静言,你滚!”

      可不管她是怎样的踢打和反抗,程静言什么也没说,只是蹲下来抱牢她的腰,轻轻地帮她把鞋子穿上了。

      这一点虚情假意的施舍让穆岚眼前发黑,她一低头,看见他的宽阔平整的背,于是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随手扯过不知道什么朝他背上一砸,然后看也不看,更顾不上拿任何东西,一感觉到揽住腰的力量松开了,她立刻挣脱出来,头也不回地从已经洞开的大门跑了出去。

      她跑得像是身后有什么凶狠的鬼怪在追赶她,只要一停下,就会被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里。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就迎着唯一的一点光一直跑一直跑,哪怕累得脚像是被斩断似的毫无知觉,穆岚也还是没有停下来。

      如果不是被路上的积水滑了一跤,穆岚都不知道到底要跑到什么地方才是个尽头。两只手的手心都被蹭破了,热辣辣的,竟然一点也不痛。穆岚麻木地抬起头,看看四周,眼前的马路上偶尔驰过开得飞快的车辆,原来她已经跑下山,回到城市里来了。

      从程静言家出来得匆忙,她身上一分钱也没有,手机想不起丢在哪里,想不到拦车,就一个劲地往前走。身上的衣服很快被雨淋透了,后来鞋子也湿了,她统统不觉得,走啊走啊,等走到公寓楼下,远方的天空已经泛出淡淡的白颜色来了。

      穆岚站在街道的转角前又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冬天还没完全过去,当初那个夜晚的一切也还历历一如昨日,如今想起,又是个多么大的笑话啊。

      她觉得自己笑了一下,拖着沉重的步子上了楼进房间,然后在弯腰的一瞬间,整个人软绵绵地扑倒在了地板上。

      接下来的经历很奇妙——穆岚不清楚这是不是梦境,身上冷一阵热一阵,耳边一会儿有声音一会儿又没有,她觉得自己站起来了,过一会儿定睛一看,怎么飘到了半空,身体还躺在地板上,房间里一下子是熟悉的样子,一下子又空荡荡黑乎乎的,这样不知真假的幻觉搅得她心跳过速口干舌苦,时间一点意义也没有,所幸到了最后,她是真的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穆岚做了许多的梦,梦见许许多多的人,其中的一个梦里,她梦见还在程静言的家里,已经春天了,她靠在客厅的那张沙发上睡着了,程静言走过来,笑着轻轻推一推她肩膀,说,穆岚,起来了,这都几点了。

      她睡得浑身又暖又懒,哪里愿意动,抿着嘴边笑边躲,就是不睁开眼睛;程静言也不干了,硬是要拉她起来,凑过去亲她的脸勾她的手指头……

      感觉到温热的气息扑到脸边,穆岚一时无法苏醒,也不愿从梦里脱身,喃喃喊:“静言,别闹……”

      这两个字一出口,心头蓦然一空,穆岚蓦地张开眼,头顶上方的日光灯照得她头痛欲裂,湿淋淋的衣服贴在身上,她甚至还躺在地板上,哪里还有别人,只不过是小花不知几时来到她的身边,温顺乖巧地偎着,时不时舔一舔她冻得青白的手指。

      湿热的舌头宛如情人间嬉戏的亲吻,这竟是到头来唯一陪在她身边的活物。穆岚挣扎着爬起来,之前明明在程静言面前一滴眼泪都落不下来,可是看着眼前这天真无识也不知道任何忧虑的小生物,穆岚浑身颤抖地抱住它,终于无声地哭了出来。

      穆岚大病一场。

      高烧到整个人彻底迷糊了,不要说下床,连近在咫尺的电话一个劲地响,都没有伸手的力气。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被点起来的蜡烛,只要一烧到头,什么都没了。但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人又一次晕了过去。

      后来是Amy来开的门,那也是几天之后的事情了,一进门看到穆岚这个样子,吓得赶快拨电话叫急救,一路送到医院,检查之后发现人已经开始脱水,再晚一步搞不好真要出大事。

      穆岚恢复意识已经不知道是在几天之后,醒来的时候身边只有Amy在,见到她苏醒立刻围上来,急忙按铃通知医生——也是不幸中的大幸,虽然高烧又中度脱水,但并没有转成急性肺炎或是更糟糕的脑科病。

      但这一病彻底地伤了元气,全身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手脚无力,连下床走个路都要人扶着。嗓子没办法说话,也不想说话,醒过来就盯着天花板发呆,盯到眼睛累了,闭上眼睛再睡,无论是谁和她说话,除了无声的“嗯”就是“谢谢”,再没有多余的第三句话。

      但好在也没有人找她,穆岚就这样睡了醒醒了睡,不需要任何人,更不被任何人需要。

      这样的状态下时间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直到有一天,她呆滞地看着吊瓶里的营养液一滴滴地注进血管里,眼看着又觉得乏了,忽然身边有一个声音:“……穆小姐,我想和您谈一下下周的行程安排。”

      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分辨出这是Amy的声音。穆岚迟钝地把目光从吊瓶上移开,更迟钝地投到站在床头的Amy身上,看了她一眼,嗓子依然在痛,只能轻轻地点一点头。

      这段时间来Amy每天都来医院报到,倒像是成了穆岚的助理一样。对此穆岚根本懒得问,听之任之如同一个毫无生气的木偶,由着她出入病房,又安排护士照顾自己。

      Amy还是一如既往地整洁果断又干练。她轻声说:“这段时间你身体不好,一直在住院,所以很多计划上的活动都取消了,但下个周五,是《不夜之侯》的开机仪式,所有的主要演职人员都要出席。我也问过医生了,他说你的病情已经大大好转了,按这个趋势下周一可以出院,所以穆小姐你看我们周二出院好不好?这样还有几天的时间调整一下,决定周五那天你的造型,然后拍一些定妆宣传照,方便公司到时候发通稿。你看呢?”

      这些话听起来那么遥远和陌生,像是另一个星球上传来的一样。穆岚发觉整个大脑根本无法思考,而浑身的每一个神经都在下意识地抗拒着。她不说话,Amy就很耐心地等,但等了五六分钟,见穆岚还是眼睛直勾勾地等着天花板,Amy才试探着催促了一声:“穆小姐……穆小姐?”

      穆岚一动不动,忍痛哑声问:“如果不演的话,应该怎么赔?”

      Amy愣住了:“……这……我进公司五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穆小姐,这个问题我恐怕答不了你。你是不是还是很不舒服,不然我和公司沟通一下,看看有什么办法……”

      “Amy,我不知道你现在怎么天天在我这里了。能不能请你请示一下上面,或者去找公司的律师,问清楚辞演的补偿。这件事情本不应该麻烦你的,但是我现在这个样子,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拜托你辛苦一趟了。”

      看穆岚说得这样平静而坚决,Amy已经变了脸色,等她说完,赶快说:“穆小姐,你现在身体不好,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我们还有一周多的时间,你不要着急……”

      可无论她怎么说,穆岚都抿着嘴唇,一句话也不肯多说了。

      眼看她一副主意拿定的模样,Amy无法,只能走到病房外面去打了个电话。在这个间隙穆岚用身上残留的最后一点力气撑着自己的身体坐起来,才看见房间的各个角落里摆了不少花,床头柜上的花瓶里插着一大束百合,花束里还插着一张卡片。

      这是摆在最近处的花,想来是Amy亲手安置的。无论再怎么刻意不去想,穆岚的心还是重重地跳了几跳,注视着那开得正好的花朵良久,才伸出手把卡片摘了下来。

      一眼扫过去,字迹是陌生的。但字很清楚,措辞又很得体,穆岚顺势就读了下来——

      “穆岚:

      从新闻上得知你高烧住院的消息,很是惊讶和遗憾。初春流感频发,更应该保重身体。希望你早日康复。

      又及,周恺正在东南亚出差,无法亲自来医院探病,托我在信上一并向你问候。

      谨祝

      春祺。

      何攸同”

      原来是周恺与何攸同送来的花。穆岚一时也不知道是解脱还是失望,又把那张卡片再读了一遍,脑子里依然昏昏沉沉的,正在这时Amy推门进来,神色紧张得很,和穆岚的目光对上,她停下脚步,说:“我给程先生去过电话了,他说如果你执意要辞演,请去新诚当面谈。”

      穆岚听见脑子里一根弦骤然断裂的声音。不知不觉中,她挺直了腰,正视着Amy缓缓问:“要和谁谈?”

      “……片子的合同当初是在程先生手上拟的。”Amy分明是有些尴尬地沉默了下来。

      人生的讽刺剧大抵就是这般,越是恨不得从此隔得天远地远,越是可能被各种因缘强迫性地一再维系起来。曾几何时,程静言这三个字,哪怕只是稍加想起都已经如同最甘醇的美酒让她怦然心动,而如今却成为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无论是前进后退或是停留在原地,都无可救药。

      穆岚却没有跟着一同沉默。她甚至没有犹豫太久,就一把掀开被子,摇摇晃晃地下了病床,吓得Amy赶快冲上去要扶她:“穆小姐,你小心!”

      她面无血色,眼睛里也没有光,像一道苍白的幽魂,语气却是不可动摇的:“那程先生现在是不是有空?”

      ……

      再走进新诚的大楼,搭电梯直抵顶楼,又跟着Amy走进程静言的办公室,恰如将近一年前那个傍晚的重演,但穆岚却不知怎的产生了某种错觉:明明才一眨眼,怎么好像半辈子已经过去了。

      在来新诚的路上,她从Amy口中得知自己病了半个月有余,她也不知道这半个月是快是慢,只是当她再见到程静言,无论之前怎么样做好心理建设,又怎么样刻意地不去正视他,穆岚还是发现哪怕只是余光里的一瞥,他很分明地消瘦了。

      Amy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又谨慎地关上了房门,把穆岚和程静言两个人留在那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房间里铺了厚厚的羊毛地毯,吸音极好,穆岚站在房间的正中心,定定看着程静言身后的大落地窗,倔强地一言不发。

      程静言离座而起的一瞬间,穆岚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见状程静言的双眼黯了黯,在办公桌边站定,没有再走过去,只是抬了抬手:“坐吧。还在生病,不要逞强。”

      穆岚站得像一棵六月艳阳天下的树,纹丝不动。她低下眼,恭敬而生疏地说:“程先生,《不夜之侯》这个片子,我胜任不了,为了避免给您或者公司带来更大的损失,我在此向您提出辞演。这是我毁约在先,不知道毁约金怎么付,您和Amy说要我当面来谈,我就过来了。”

      “穆岚,这是两回事。”

      他喊她名字的时候,无论是声音还是语调都是一如往昔。穆岚背在身后的手已经拧成一团,如果不是还在病中虚弱无力,恐怕能把手指给掰折了。她不敢抬头,就死死盯住自己的鞋子:“我不明白您的意思。程先生,现在我有的一切都是您施舍给我的,角色,片约,提名,一切,都是您。我很感谢您,但是我再也给不起别的什么东西了,只能把还没到手的退还给您。违约金我可能付不起全额,但是我会把我名下所有的钱都交给Amy,或是公司的任何人,要是还不够,不足的部分就当是您付给我的分手费,遣散费,或者随便什么名字,买春或者度夜金也行,就是不知道我值不值这个钱……”

      说到后来,她感觉太阳穴正在一抽一抽地跳着,但心如死灰之下,说出来的话反而不能刺伤她分毫了。说完她故作无畏地抬起头,想笑一笑,但临到头才发现演技还远远不够班,光是僵硬地和程静言对视,就已经耗去她仅存的气力了。

      程静言一直神色平静,可以说平静得过了头,整张脸毫无波澜,甚至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就这么心平气和地站在桌边,向她投来凝视的目光。穆岚只看了一眼,心里想,我激怒他了。

      “你不是要谈工作吗,那就不要赌气,我们来谈工作。”

      他的语气依然很平缓,收到穆岚陡然变化的神色后,也没有动摇:“我和这部片子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制片换了别人,孙国芳是一个很优秀的导演,性格温厚,你和他合作,可以学到很多新的东西。不要为了这些事情放弃这个机会。这对你不值得。”

      穆岚已经很难再去遮掩目光中的惊讶和愤怒了。如果不是她在过来的路上反复告诫过不要和程静言说任何无关辞演的话题,她很有可能冲上去问他“这些事情”究竟是哪些事情?

      可程静言全然不为所动,如同没看见穆岚的眼神一般,自顾自地说下去:“不管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忽然决定不演的,你不要忘记春假里自己在厨房说过的话。我从来没有放弃对你的期许,但如果你放弃了自己,或者觉得可以用自暴自弃来报复我,报复你自己,报复过去几个月,这完全没有意义,更于事无补。”

      如果穆岚眼前有一面镜子,她一定能看见现在自己看着程静言的目光犹如在看一个光天化日下的活鬼,不,甚至是活鬼也不能让她这样恨,这样惊恐。原来她从来没有见到真正的程静言吗,所以才能在听到他这一番话之后依然震惊得无可复加——他到底把她当成了什么?没有未婚妻的时候有天赋的演员和床伴,有了未婚妻以后就立刻大刀阔斧一削,只是有天赋的演员了?

      她气得浑身都在发抖,咬紧牙关一字一句说:“您真是物尽其用啊。”

      面对着尖锐的讽刺,程静言也全盘收下,反问:“我现在问你,你到底为什么进了这一行?”

      他的目光蓦地锐利逼人起来,直直射向穆岚,不许她有一丝的退缩和避让。穆岚捏紧拳头,如果是三个月前,不,半个月前,在一切都还没发生之前,倘若面前这个男人问她一样的问题,她的答案不必想,必然是“因为要我去试镜的那个人是你”。但现在就算打死她,穆岚也决计不可能说出这句话来。她忘记了正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弥散得一嘴都是,也察觉不到,如果眼中的怒火可以化为实体,也许程静言已经和穆岚一起烧起来了。

      程静言没有在穆岚那里得到答案。他的脸色似乎有了一刻的缓和,声音愈发地绷起来:“你可以恨我,埋怨我,可是现在的你除了自我伤害,没有别的办法打击和报复我。但是穆岚,如果你走下去,往前走,往上走,早晚有一天,也许不需要太久,这个机会就会出现了……”

      穆岚冷漠地打断他的话:“程静言,你冷血得让我恶心,我甚至为我自己羞耻。”

      甚至没有办法忍受再和这个男人呆在一间屋子里,哪怕只一秒,穆岚别开脸,转身拧开房门,一刻也不肯再待下去。

      摔门声很快就被墙壁和地毯吸了个干净,但那震荡感似乎始终不肯散去。程静言又坐了回去,他面上的平静在穆岚摔门而出的一瞬间消失了,罕见的疲态又在翻覆手之间一扫而空。他拨通Amy的电话:“Amy,你进来一下。”

      Amy进来的时候手上还托了茶碟,看见程静言后有点紧张地一笑,托盘里分明是两只茶杯。

      程静言示意她把茶盘放在待客用的小茶几上,才交待:“这段时间你一直在医院和公司两边跑,辛苦了。你做事一直很踏实聪明,放你去帮穆岚对你和对她都很合适。”

      趁着程静言停顿的一瞬工夫,Amy忙见缝插针地说:“程先生,这些年我都在你手下做,你把我调去给穆小姐做经纪人,是对我的栽培,但……”

      “不想去?”

      Amy缓缓地摇了摇头,以作表态。

      程静言对此也不意外,接到Amy的回答之后,他立刻说:“那好,我不勉强你。你跟在我身边,各方面也方便不少。替我约唐恬到办公室来,就今天,越早越好。”

      这个名字简直让Amy花容失色,不敢相信似的,她又重复了一遍:“唐恬……程先生你是要约唐恬吗?”

      程静言看了她一眼,看起来倒像是对她的一惊一乍有些意外似的。Amy心中百味交杂,不敢再多说,答应下来之后就回自己的办公间准备打电话。但她始终没有缓过劲来——她已经知道这次会面的结果会是什么了。

      所以当唐恬结束和程静言的会面后,新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穆岚的病房。瞧了一道门没听到声音,就没什么耐心地扬长而入。对着穆岚惊讶而戒备的目光,唐恬若无其事地自我介绍:“你是穆岚吧,我叫唐恬,从现在起,是你的经纪人。”

      和程静言那场绝对称得上不欢而散的对谈之后,穆岚还是在司机的看顾下回到了医院。但她已经决心出院,睡了一觉起来开始手脚无力地打包。陌生女人的不请自来让她很不舒服,而对方眼底不加掩饰的冰冷锐利的光芒更是让穆岚自然而然地新生戒备,以为是程静言又一个新的把戏。

      自称“唐恬”的女人有一张不苟言笑的脸,架一付金边眼镜,留着利落的短发,说三十岁可以,说四十岁也不为过。穆岚漠然地扫过她,并没有伸手:“我和新诚没长约,电影的约也不要了,不需要什么经纪人。”

      唐恬打量了她几眼,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往桌上一拍:“《不夜之侯》的演出合同我看过了。穆岚小姐,我觉得程静言一定是欠了你很多钱,或者鬼迷心窍了,才会给你拟这份合同。”

      穆岚的动作一停,目光落在那白纸黑字的合同上,一会儿之后还是移开了;唐恬动了动眉,继续说:我在新诚待了将近二十年,从来没看过哪个新人的哪份合同有这一份这样宽松优越的条件,你还闹脾气要辞演,你脑子进水了吧?”

      她一见面,劈头盖脸就是对穆岚一顿骂,听得穆岚莫名其妙之余,到底是勾起了怒气,积了一整天的火一下子没压住,冷冷甩回去一句:“请你告诉程静言,用不着……”

      “谁管程静言?我在和你说话!这份合同你自己看过没有?要是没看过签了,你是个走大运的白痴,要是看过才签,得了便宜就别卖乖。一点委屈都不能吃?我不管你们那点破事,你以为这什么圈子,谁不是床上归床上,下了床该怎么做事还是怎么做事?分手了就这样要死要活的,你是真心比别人更金贵,还是活菩萨下凡,□□布施得比别人也更金贵?”

      活到这么大,这么说过她的人,绝对是寥寥无几。而这话简直又是直接戳在穆岚的心尖,她眼前直发黑,哆哆嗦嗦地转过身子看着唐恬,脸都是铁青的:“我不金贵,你们这个圈子太金贵,惹不起,只能躲。”

      “不要演,违约金怎么赔?真的要程静言给你出?你要有点志气。”唐恬说到这里语气缓和下来,又始终不脱那种冷冰冰的讽刺意味,“他把你宠坏了。你要是铁心不演,这笔钱他想必还是会给你出的,那你就欠他一辈子了。我不知道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能让他找我给你做经纪人。但现在你在这一行里,好聚好散的道理,要懂,不能欠人人情的道理,更要懂,你现在就是欠了他的,只有继续待在这里头,才能还掉,如果走了……”

      她微妙地停了下来,更加微妙地瞄了一眼不知何时起逐渐开始恢复常态的穆岚。在最初的震惊和难堪都过去之后,穆岚很快意识到,在这样尖酸刻薄的言语之下,对面的这个女人,对自己并没有任何的恶意,而且说得每一句都是实话。只是恰恰全是实话,才对现在的她而言,格外的刺耳和尖利。

      “你是为了什么,才进了这个圈子的?明星的花花梦做的人多了,一夕成真的少,留下来又被记住的人更少。你才演了一个片子,刚刚拿到第一个提名,浪头还没起来,你就甘心这么下去了?”

      这样的问题程静言也问过,当时她无言以对。但也许因为问话的不再是他,也许这是第二次被问起,穆岚沉寂了很久后,终于给出了答案:“因为第一个向我伸出手的人是程静言。但你说的对,欠了的要还,人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承担责任……而且,我也不能进来是因为他,退出也是他,要这是这样,那就真的输得一败涂地了。”说完她还牵动嘴角,露出一个比苦笑还黯淡的笑容来。

      “穆岚小姐,有句话我也先说在前头。这个圈子里千人千面,每个人要的东西都不见得一样,有人觉得名声是假的,钱是真的;另一些人觉得名声和钱财都是假的,感情才是真的。我倒是觉得,男女之情这玩意儿,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行了,走过一路算是缘分,圈子里能太平走到头的,又有多少呢?织个梦给外面人看看罢了。你大概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程静言没有亏待你,就算是现在,他替你搭的通天梯也还在那里。但是我们都不能抱你上去背你上去,一定要你自己走。再过几年。等你到了高处,回头看今天,会觉得可笑得不得了,不要为这种看不见也抓不着的感情和实实在在的名声利益过不去……好了,别的都不说了,就算为争一口气,就算只为自己,你现在还是不想演吗?”

      唐恬一旦柔和下来,竟也有着温柔的嗓音,却又犀利一如当头棒喝,敲醒恍恍惚惚这么久的穆岚。她不知道现在自己是什么表情,但能看见唐恬眼底闪过自信满满又势在必得的光,而这光芒并不令她害怕了,穆岚静静地挺直脊背,把身上每一分的力量都积聚回来,看向她,从容地说:“我想明白了,是我错了。”

      唐恬笑一下:“这句话你不该和我说。那穆岚,现在我们可以确认下周的行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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