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尝一口甜

　　就在这时，原本在一旁站着的方一航突然有了动作，他冲进房间里一阵翻箱倒柜，而等再出来时，手心里捏了几张皱巴巴的零钱。
　　“我，我出去一下。”

　　也没说要去干什么，就跑出很远。

　　几分钟过后，他呼哧呼哧地跑了回来，手里还多了两桶方便面。
　　“你们吃，吃这个。”方一航喘着气，满头大汗地把东西塞到林遣的手里，“好吃。”

　　说完，他还害怕林遣嫌弃自己，不忘举起手给他们展示：“之前我洗，洗过手了，很干净。”

　　三块钱一碗的方便面，已经是他心目中很高规格的待客标准，而他和奶奶的午饭则是用蒸熟的洋芋拌饭，外加一碟咸菜。
　　实际上，大部分时候他们都吃着同样的东西。

　　林遣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到说不出话。他感觉自己原先认知的那个世界被撕开了一角，就像原本光洁无瑕的墙面脱落开，露出被掩盖在里面的灰败颜色。

　　手里的方便面仿佛忽然也变得烫手。

　　温予柠打了热水过来泡面，她拿小叉子搅动着面条，鼓着腮帮往上面不停呼气，一边悄声开口：“林遣哥哥，这个面对于方一航来说是很贵的东西，所以，你多少吃一点好不好。”
　　白色的水雾伴随香气散开，她在一片被模糊掉的视野中，看见林遣似乎点了下头。
　　温予柠眨着清亮的眼睛，又补充：“其实，方一航他人很好的。”
　　林遣：“嗯。”
　　温予柠小心翼翼地问：“那你以后，能不能试着不讨厌他了？”

　　林遣没有回答，把脑袋埋进碗里，猛吸了一大口面。

　　周末过去后的那个星期一，林遣难得起了个大早赶去学校。

　　他跟温予柠说自己忘记把数学练习册带回家了，要在八点交作业以前补好，其实是想瞒着她做一些别的事，他不太好意思说出口。

　　在座位上坐好后，林遣把书包拉链打开，然后从里面拿出一只精致的铁盒子，塞到了方一航的抽屉里。
　　里面放着他带来的剩下所有零食——
　　只筛除了他私心想留给温予柠的那一些。

　　之前给大家分发饼干和糖果的时候，他每次都会把方一航当成空气，而且总要故意耀武扬威地从他桌前绕过去。

　　现在，他想把这些全部补给他。

　　还有一句对不起。

　　-

　　九月二十三号晚上，电视新闻播报，说在十二点左右会有一场流星雨降落地球，规模极大，属于几年难得遇一的罕见。

　　也不知道是谁最先从电视上看到这个消息，后来在小镇上一传十十传百，一时间，所有的孩子们都被吊起了胃口，兴奋地到处走街串巷，邀各自的伙伴们去空地上观赏流星。

　　温予柠也是其中一员。

　　这天晚饭过后，她主动包揽了帮妈妈洗碗筷的活儿，垫着小板凳乖乖站在水池边搓着抹布。
　　初秋的夜晚，天气早没了夏日里的那份暑热，温予柠两只小手都浸在冷水里，被泡得有些发红。

　　宋云芝没有走开，而是倚在厨房门边看着小姑娘洗碗，抿着唇直笑。
　　她知道，这孩子肯定是有话想对自己说。

　　碗很快洗完了，温予柠把它们分类叠放整齐，收进橱柜里，然后可怜巴巴地回头看了她一眼，软声央求：“妈妈，今天晚上我能够晚点睡觉吗，梁依依他们来约我了，我想带哥哥出门去看流星雨。”

　　果然被她猜中了。

　　温予柠个子长得不高，这点一直是宋云芝的心头病，所以在营养和睡眠上她都格外地给予关注，往常几乎是十点钟一到，温予柠就会被勒令上床睡觉。

　　宋云芝帮她把两只小手搓热，随即叹了口气：“不是妈妈不答应你，这个时间实在太晚了，哪有小孩子十二点还在外面玩儿的。”
　　“流星雨也不是只有今年有的，我们下次再看好不好？”

　　温予柠摇头，脸上的表情严肃又认真：“可是，听说城市里看不到流星雨，如果今天不去，那哥哥以后就看不见了。”

　　宋云芝闻言一愣。
　　她差点也忘了，还有最后三天，这个少年变形计节目就会录制结束，而彼时林遣也会回到泽北市，继续他本来的生活。

　　这意味着，两个孩子能待在一起的时间也不多了。

　　经过几十天的时间相处下来，宋云芝也看得出她很喜欢林遣，简直就是拿他当自家亲哥来对待的，这么一个陪她能同吃同住的小伙伴就要走了，她肯定一下会接受不了。

　　一旁的温予柠还在等待妈妈回应，她低垂着小脑袋，脚尖在地板上一圈圈地拨来拨去，内心的焦灼不安尽数写在脸上。
　　于她而言，这场流星雨是从天而降的惊喜，虽然不是送给某一个人的，可在她心里想把它送给林遣哥哥。
　　她想，这一定能成为最特别的临别赠礼，能让人记得一辈子的那种特别。

　　小姑娘难得求她一次，宋云芝终究是心软了，她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做出让步：“一点之前，必须回家。”

　　温予柠开心极了，踮着脚往宋云芝脸上吧唧了一口，立马乐呵呵地奔出去给林遣报信。

　　这孩子。
　　宋云芝望着她渐远的背影，在后面摇了摇头。

　　没有过度的灯光污染，溪镇的夜空被无数颗璀璨的繁星缀满，美得像是油画中的世界。

　　草地上，被家长们“好心”放过的小朋友们横七竖八地躺成一片，都在安静地等候这场天文奇观。

　　温予柠身边躺着的是林遣还有梁依依，再往边上是梁昊，就连方一航他们也一起喊上了。

　　夜晚的风很温柔，然而多少裹挟着初秋的凉意，不多时就把每个孩子的脸都吹得一片冰凉。
　　梁依依身体最弱，她率先打起了喷嚏，吸着鼻涕抱怨：“这新闻到底准不准啊，真的会有流星来吗？”

　　温予柠慢慢蹭到梁依依身边，想靠着她把身上的温暖传递过去：“别着急，肯定会来的。”
　　声音是那种能让人信任的坚定。

　　林遣叠起胳膊枕在脑后，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上空。

　　好漂亮。
　　城市里没有星空，他要是想看星星，都是通过自家阳台上的那架天文望远镜。
　　原来有些东西靠得太近了，反而失去了这种距离产生的美感。

　　而且，这也是他第一次不是一个人看星星。
　　身边有这么多人陪着自己，感觉有种奇妙的温暖。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就要到一点钟了。
　　流星雨没有来。
　　随着弥深的夜色一同袭来的，只有慢慢下跌的温度。

　　一旁早已有许多孩子耐不住性子，起身回家了，剩下留守的几个也大都失了兴味，接连不断地发出抱怨声。

　　梁昊也有些待不住了，他失落地开口：“看样子是不会来了，我们回去吧。”

　　温予柠没有动弹。
　　出门前，妈妈给了她爸爸的旧手表用来计算时间，刚刚她抬起胳膊来瞧了一眼，看见分针指向了十的位置。
　　掐去回家路上的时间，她还可以再待上五分钟。

　　五分钟，能够等来一个奇迹吗？她不确定，内心忐忑地朝林遣那边望过去。

　　她知道林遣也是个不太有耐心的人，可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一点儿都没有着急的迹象，反倒安静得出奇。
　　星月的光芒幽微，映照着他侧脸的轮廓随呼吸起起伏伏，睫毛在风中轻颤。

　　梁依依来拽她的手臂，也说：“柠柠，算了，我们下次再来吧。”

　　温予柠忽然哽咽起来，小奶音里带了丝哭腔：“可是下次，林遣哥哥就看不到了。”
　　也不知道是在说流星雨还是在说人。

　　这话说完后，大家仿佛是忽然一下都意识到了这点，竟再没有谁多言。

　　一时间，离别时的伤感像是丝线，在沉默的空气里丝丝缕缕地缠上每个人的心头。

　　诚然，他们与林遣的关系不如温予柠，可镇里的孩子们天真又单纯，对于这个每天和他们一起上学，和他们一起玩耍，还会分好吃的东西给他们的朋友还是有了感情。

　　受他们的生活环境的限制，这可能还是他们的生命当中，第一次经历离别。

　　林遣闭上眼睛，说不出此时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竟然也不是那么急迫地想要回家了。

　　明明曾经讨厌这里简陋的住所，不便的交通，口味单一的饮食......可是，他也多了很多舍不得的人。

　　“没关系。”过了许久，林遣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坐起身来，极为豪迈地将手一挥，“等哪天你，你们要是来泽北了，我带你们去看泽北的夜景。”

　　温予柠扬起脸，好在四周昏暗，没人看清她难得红彤彤的一双眼睛：“真的吗？”
　　好像从这句话里，听见的不是城市夜色，而是再见的希望。
　　“当然。”顿了顿，他又补充，“这是承诺。”

　　一诺千金，所以，不能随便反悔。

　　回家的路上，方一航最先和大家道别，再然后是梁昊他们，最后只剩了林遣和温予柠两人肩并着肩往前面走。
　　好半天没人说话。
　　温予柠不太喜欢这种沉重又伤感的气氛，于是扯了扯他的袖子，想找个话题和他聊天：“林遣哥哥，你教我唱歌吧，就唱那个林俊杰，或者周杰伦的歌好不好？”
　　“我不会唱歌。”
　　温予柠声音绵软，像在撒娇：“那你随便哼哼，让我也跟着随便哼哼。”

　　好吧。
　　林遣妥协了，他在记忆里搜寻很久，最后选了林俊杰的那首小酒窝。

　　他记得她的左脸颊上也有一只，浅浅的，大概装不了酒，但笑起来看着很甜。

　　他清清嗓子，很有仪式感地轻咳一声：“那我开始了。”
　　温予柠满怀期待：“嗯，开始吧，我在听呢。”

　　“我还在......还在......”
　　脑子突然空白，死机。
　　温予柠正等着他“还在”的下文，就看见林遣尴尬地挠了下头，丢下句，“好像忘词了。”

　　她愣了半天，而后捂着嘴，没忍住笑出了声。

　　“不许笑。”他瞪着眼，毫无气势地发出警告，“我，我马上就能想起来的。”
　　“好。”
　　毕竟闹着要听歌的人是自己，温予柠听话地安静下来，只剩下一个劲地点头。
　　“林遣哥哥，你慢慢想，我等着你。”

　　巷子里没有路灯，在一片漆黑中，小姑娘以落后他半步的距离跟在身后，低着头，不知什么时候又一次红了眼眶。

　　跟拍两人的摄像机镜头向上划开，背后是星幕低垂，众人久等不至流星姗姗来迟，顷刻如骤雨倾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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