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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点
没想到她自愿上山是想问这个问题,崔浮一时语塞,也只好先客套道。
“不知娘子该如何称呼?”
“我姓沈。”沈霄打算好了之后告诉他自己的真实身份,现在就不撒谎了。
崔浮笑着问她。
“沈娘子可是哪个大人物派来打探我们凌月堡的虚实的?”
毕竟当朝皇帝就姓沈呢,虽然天下姓沈的人很多,沈氏也有大沈氏和小沈氏之分,大沈氏的沈出自殷州,小沈氏的沈出自琼州,两者不同宗。
近年来朝局还算稳固,天下间已风调雨顺多年,就连西烨,也因为能和大周互相通商往来而减少了对边疆居民的骚扰。
也就忘了几年前,天下还在大旱的时候,两国之间因为粮食而争斗不休。
因为四海太平,所以山匪也少,朝廷对山匪也多是招安的政策。
“是我自己想知道,我好奇。”沈霄唇边勾起极友好的笑意,“我前几日碰到一个人,他虽杀了人,可看起来有冤。崔军师,你们凌月堡也是这样么?”
她觉得可能这个凌月堡的某个当家的是哪儿的卫兵所所长或者教头,因为粮饷克扣还是受了上司的欺压,一气之下带了自己手下的弟兄们就一起落了草。
“也是有冤?”崔浮就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双目泛红,心也剧烈地疼痛着,拉扯着。
这几年来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样的问题。
他很想告诉沈娘子自己和凌月堡的所有人其实都本是该死之人,只是大家都贪生怕死,所以一直躲在这山里,干些下流勾当。
至于有冤,那是将军的冤。
见他这样癫狂,沈霄更加肯定了心中所想,的确有冤,还是天大的冤情。
怎么让他开口说出来,确实是个问题……就像那个傻瓜,也一直不说。
“沈娘子是个妙人,”崔浮也是平复了下来,他看着沈霄,面上浮了几丝疲惫,本是很俊秀的容颜也衰败得像朵干枯的花。
“但是如果是谁派来劝我们凌月堡招安的,那还是打消了这份心思。”
“当真可以有冤不诉?”沈霄认真地看着他。
“沈娘子真真是说笑了。”崔浮嘴角挂上了一丝嘲讽的笑,又神游天外般幽幽叹道。
“没人能动得了那位……”
这爱管闲事的毛病自己是改不了了,前几世的身份都是什么孤女啊,商贾庶女,能管的闲事也比较少。
没想到这一世的身份这么特殊,能管的闲事也不止是闲事。
沈霄开始回想自己这一世的娘和爹,一个像酷吏,一个像鹌鹑。又思索着有哪件大案子,是最近几年发生过的,不过她并不关心政事,一时间很难想起。
正在极力思索着以她这一世和母父的浅薄亲情能不能解决这件事,沈霄突然发觉自己的手被谁握住了。
啊,好冰的手。
她知道是谁的了。
她疑惑地看着薛还臻,薛还臻握拳轻咳了一声,把头扭向一边,不看她。
沈霄:“……”
崔浮在薛还臻走过来的时候就看见他了,忍不住神思恍惚起来——他的模样,真的很像将军。
可是将军不是没有孩子吗?
将军有很多个侧君,却没有一个侧君为她生过孩子,他也是那些侧君之一。
其实男人能不能怀上孩子全看妻主的意愿,只要妻主不愿意给,即使用尽天下迷情药,男人也是怀不上孩子的。
“你是——”崔浮看着薛还臻开口问道。
“我是三娘的夫郎。”薛还臻颇有几分理直气壮,有些挑衅地看着崔浮。
沈霄:“……!”
崔浮:“……!”
沈霄没想过会有除了岑倾以外的人叫她三娘,听起来真的怪怪的。
她当时还和岑倾掰扯了很久,岑倾红着脸问她如果不称呼三娘的话能不能叫霄姐姐,她对这个称呼头皮发麻才允许他叫她三娘的,如今从眼前这人的嘴里喊出来,有点儿……
崔浮听到他这么说的时候,真的无地自容,他想把卢莫的耳朵狠狠揪掉,这莽妇为了讨好他,居然把一对良家妻夫拐带上山。
因着军中也有红帐专门放了供军妇取乐的男人,堡里的人下山也会掳掠过路商队的小侍,都存在雨阁里,他并不能禁止这种行径,他只能告诉她们不准欺负良家子。
或许见到沈娘子第一眼的时候,自己还有点别样的心思。但是沈娘子的话,以及眼前这郎君的模样,无一不在提醒自己将军的存在。
虽然将军已死,她的存在却像一道矗立的灰色石碑,永远横亘在自己和其他女人之间。
“卢莫这次是真的胡闹了些……”
“郎君的容貌,很像我的一个故人。”崔浮虽然眉目弯弯,笑得温和,但是眼眶分明已经红了,他一直看着薛还臻,不舍得把目光移开,心中泛起丝丝的疼痛。
沈霄又认真地描摹着薛还臻的眉眼,就像福至心灵一般,突然想起来了。
大概是九年前的某一天,她清早从床上被爹提溜起来带到朝元殿,也就是母亲议事的地方,爹说她现在该开始跟着母亲学着处理政务了。
她的脑子是用来装医典的,对于政务她是真的排斥,但是不得不在朝元殿站着旁听了一上午。
那天她见到了很多人,都穿着形形色色的官服,只有一个人穿着亮闪闪的铠甲,她好奇就多看了一眼,结果发现那人也在看着自己。
后来她再也不去朝元殿了,任凭母亲怎么罚她,她都受着,爹爹见她一直被折磨,又流泪对着母亲搬出她当年出生之时昏睡三天的事情,终于让母亲松口晚几年再带她处理这些事。
接着她去太学了,没什么朋友,偶尔听一嘴八卦。
再后来,她就离开上京了。
见她一直看着自己出神,薛还臻双颊飞上一抹霞红,他咬着下唇有些羞涩地捏了捏她的手。
“别看了……”
沈霄转向崔浮,难掩欣喜地问道:“是薛将军,是不是?”
就像在上元节游荡的时候,绞尽脑汁猜出一个难猜的灯谜,沈霄觉得身心都豁然开朗。
崔浮和薛还臻闻言皆是面面相觑。
沈霄一看他们的样子,就知道自己猜得没错了。
“……沈娘子见过薛将军?”崔浮颇为震惊。
“你见过我娘?”薛还臻也问她,凤眸中满是不解。
“你是将军的孩子?”崔浮又问薛还臻,相比沈娘子见过薛将军,薛还臻的存在才是最让他嫉妒心起的事情。
“不可能,将军没有孩子!”
崔浮又气恼地反驳自己刚刚说出的话,因为难以接受而情绪激动,他看着薛还臻,指点着,红着眼睛,像个泼夫一般地质问他。
“你告诉我,你爹是谁?!”
薛还臻抿着唇不说话,面色阴冷。
他自然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个多风流的人,眼前这人应该也是她的男人之一。
每次他回想起和爹在一起生活的那些时光,总是免不了的伤心难过。
至于母亲,也让他难过,但是是另一种难过。
但是就是这样的母父,他也是为了她们付出了自己的一切,去自我淬炼,去化身恶鬼修罗。
沈霄本来想问问崔军师凌月堡里的兵和薛将军有没有什么渊源,看着这两人宛如斗兽一般的模样,还是觉得此刻闭嘴好了。
“我知道了,一定是哪家小倌馆的下贱坯子——”崔浮的神色带着癫狂,指着薛还臻的手指也颤抖起来,似是要用激将法逼着薛还臻开口。
薛还臻果然霎时间收回了刚刚握着沈霄的手,剑从右出鞘,寒光如雪,抵在了崔浮的脖颈间,红唇微张轻声说道。
“你再胡扯一句,我就杀了你。”
一个刚刚还跟她温文尔雅谈着往事的文人突然就变成了一只乱吠的疯狗……
这场景的转变之迅速让沈霄忍不住地倒吸一口凉气——这陈年旧醋也吃,男人就是麻烦!
崔浮看着薛还臻,慢慢冷静了下来,心也从沸腾的状态变成冰块。
将军对每个侧君都很好,他虽然总是会明目张胆地吃醋,但是大家受到的宠爱都一样,时间久了他也习惯了。
没想到将军真的有孩子,这个男人还一直被她藏着不让世人知晓,明显是疼到了骨子里。
他觉得自己多年的深情就是个笑话,他还以为她的侧君都偏于后宅,自己能在战场上助她许多,会更受她偏爱些,只是要雨露均沾才不能表现出来。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父亲是谁?”崔浮的眼睛里溢出了泪水,满是愤恨和哀怨。
薛还臻沉默了一会儿,他想起了自己母父,还是把剑收了回来,眸子里不禁泛起伤心的水光。他开口幽幽说道。
“是谁重要吗?女人不都是这么风流?总是见一个爱一个的……”
突然被扫射到的沈霄有些无语,但是她也不在乎这个,就不出声掺和他们的骂战了,她后退两步,想离开这两个疯子去吃点东西垫肚子。
薛还臻本来就心里不舒坦,见沈霄离他远远的,倏地鼻头发酸,只能双目含着水光瞪着她,咬着下唇克制住跌宕起伏的心绪。
这女人不就是这样吗?有了夫郎又三番四次来撩拨他,偏偏自己又着了她的道,总是当真,总是心存幻想。
沈霄见他一脸泫然欲泣的模样,也有些莫名其妙。
之前虽然搜过你的身,但是那也是为了办案嘛,没有直接把你弄得半身不遂送交官兵已经很有人情味了。
“你叫什么名字?”崔浮又看着薛还臻,无力地开口问。
薛还臻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告诉了他。
“哪个还?哪个臻?”
“偿还的还。遄臻于卫,不瑕有害的臻。”薛还臻搬出了爹爹给过他的名字的释义,他其实没仔细想过自己名字的意义。
崔浮略思索一下,倏地心底涌起一阵风浪。
他想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答案,就好像把所有的一切都串了起来。将军的死,薛还臻的隐藏等等一系列的事,原来是因为另一个男人的存在……
怎会如此荒谬?
可是想到这里,他又突然释怀了将军的死,将军如果不是死在战场上,也会死于一杯毒酒。
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会让自己的心绪如此大起大落?
薛还臻看着崔浮脸上的情绪从思索变为茫然,从茫然变为了震惊,最后震惊也收敛了,只剩下漠然。
他知道什么?薛还臻看着他,心里疑窦丛生,拿不准要不要开口问,不过这老寡夫怎么可能跟他说实话。
崔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是想看出他除了将军之外的某个人的影子,但是末了还是轻笑一声,本想直接离开,又想起什么,眉目弯弯看向沈霄。
“沈娘子可用过饭了?”
沈霄都快饿瘪了,她听到这样的话,简直如久旱逢霖,赶忙道。
“没有。”
“那便一起?”崔浮又恢复了之前的俊秀守礼。
沈霄点头,本想直接去,袖子却被人扯住了。
“我们……去镇里吃罢。”薛还臻不想再待在这个地方,他将视线移向一边,脸色发白,神情带了几分不豫。
沈霄有些无奈,她还没问清楚,怎么可能走,这迷宫才闯到一半,要她突然放弃,那是不可能的。
“你不饿呀?还能撑到去镇上……”
薛还臻见她坚持,只好轻哼一声,不情不愿跟着走了。
崔浮找了卢莫,让厨子重新做了一桌菜,他已经几年没有和其他人一起用过饭了,但是今天也算故人一聚,天降了两人让他得以补足旧事的细节,于是也让卢莫拿了酒上来。
崔浮先举着一杯祭奠了将军。
沈霄和薛还臻才看到这小院的正厅里挂着钧州堪舆图,而下面摆着薛将军薛莞的灵位。
啊,这……
这个男人天天在这里陪着灵位吃饭吗?
沈霄被震惊了,薛还臻也是面色一凝。
崔浮又示意沈霄和薛还臻自己给自己倒酒,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崔浮是长辈,哪有长辈给晚辈倒酒的理儿。
沈霄不喝酒,接了酒壶放在了一旁。
薛还臻没喝过酒,但还是因着礼节去拿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三人默默地喝酒吃菜,屋内的氛围像一潭死水。
沈霄在思考薛将军的事,这事儿算禁忌吗?能宣之于口吗?她打算先问问岑倾。
这糕点还是不错的,就是偏甜了些。
“沈娘子是个大夫?在哪里行医?南华郡上吗?”崔浮突然开口问。
“四处走走的,每个地方都要去。”沈霄坦然回他。
“是游医啊?”崔浮又试探着问,“为什么不定居下来开个医馆呢?”
这件事怎么说呢?
沈霄陷入了沉思。
她其实不仅要游历四方行医,而且要整理神识里的三千医典,碰到也有医学方面造诣的人,她会给那人合适的医典,再吸取别人的经验著作成册。
她既在开拓医道,也在整理天下医学知识。
在天下还没有“医”这个概念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了。
她有过很多个身份,都已经湮灭在历史长河里,鲜少人记得。百姓只会感谢那些把自己治好的,镇上就能见到面的大夫。
她就这么一直走啊走,孤寂地走了六百年。
“我不会定居下来的。”沈霄嘴角挂着浅笑,眸中星光闪闪,语气中却是不容置疑。
“女人不都是想着成家立业搏功名吗?”
崔浮被她的回复撩起了好奇心。
“沈娘子难道娶了夫郎也要一直奔走,让夫郎跟着你风餐露宿?”
崔浮又瞥了一眼郁郁不语的薛还臻,大约心里有数她们并不是一对——他对她的态度没有半分恭谨,他对自己也没有该有的敌意。
她还真的是这么做的。
薛还臻在心里默默地想,带着些不悦把那杯酒一饮而尽。
“我不会娶夫郎的,我立过终身不娶的誓言。”沈霄想了想,虽然这么说不对但是意思好像也差不离,妙善告诫她不能堕入欲海,于是她一直向那些为了成佛的苦行僧看齐。
除了,她会吃肉以及偶尔爱管闲事,说个谎什么的。
因为她没打算要修金身。
她说的是真的吗?
薛还臻闻言仿若被雷劈了一下,无法释怀的茫然堵在自己心口,让自己不得动弹。
那自己和那个白衣少年又是她什么人,在她心里占了什么位置?
“终身不娶?”崔浮瞪大了双眸,似又玩笑般说道。
“沈大夫还这么年轻,未来的事谁能说得准呢?”
他所见过的女人,要么醉心功名,要么耽于情欲。不在乎这两件事的女人也有,但是并不可能真的不娶夫郎,真的不关心自己在俗世中的地位。
“那他是谁?”薛还臻捏着酒杯的手指已经微微泛青,声音颤抖。
“哪个?”沈霄看着薛还臻,她真的不喜欢人跟她打哑谜,毕竟她并不是人的魂魄。
“那个……叫你三娘的人。”
“他是我的朋友。”沈霄也直白地回复他。
“男女七岁不同席沈大夫不知道吗?”薛还臻看着她的眼睛,一双漂亮而具有欺骗性的眼睛,他因为喝了酒双颊微红,哑着声音问道。
“还是说只要有男人自愿追随,而你完全不需要负责任,你就会收下……”
沈霄再好的脾气也被薛还臻这句话给刺激到了,她在心里念了好几遍戒贪戒嗔戒痴,才冷静地回他。
“薛公子请慎言,在下并非这样的人。”
薛还臻似是没想到她一贯温柔的脸色会突然冷凝,一时间心里也惊恐起来,像是抓住的珠链突然断了,洒落一地的杂乱无章。
他眼里涌出了泪水,有些哀求道。
“我没有……”
他想去拉她的袖子。
可是沈霄往右挪开了,并不愿意理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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