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处不问

作者:兰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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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言礼教死天囚


      以我这几日对祝长舟的了解,她绝对不是做好事不留名的雷锋。

      倘若真是她替我寻来了钱袋,明庭定会说些“姑爷小事是小姐大事”之类的话来卖人情。

      但若不是祝长舟,谁能在防守严密的祝家,悄无声息地将钱袋送到我的枕下?

      我本如无头苍蝇,但洒扫道人既然给了我线索,是不是他所为?

      若是洒扫道人,他又是何意呢?

      我翻来覆去地看手中的钱袋,它不过半个巴掌大小,明黄色的绸缎上绣着仙鹤竹子,角落里还绣了我的名字。

      我穿过来的时候就发现了,这具身体应该是与我同名。

      我叹了口气,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没有什么线索,不如睡去。

      这一觉睡得不甚踏实,紫述唤我时,天还没亮,我依稀听她说什么“金钗来了”,翻身回了句“银钗来了我也要睡觉”。

      紫述着急地轻推我:“姑爷你在说什么呀,钦差马上到了,姑爷你要去门口领旨的。”

      我奇道:“我去作甚?又没定亲,不好吧。”

      “怎生不好?”紫述拿手帕来给我擦脸,“这是小姐的意思。”

      得,领导发话,我也没辙,只好爬起来下床。

      糊里糊涂地洗漱完,迷迷糊糊地走出去,看见祝长舟穿着大红色的衣裳,像个灯笼似的站在门口,特别喜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脑中突然蹦出一句“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分明白日当空,哪里来的灯亮。

      祝灯笼此时道:“先生救我!”

      我:?

      “听闻太后懿旨,指婚陈家嫡子。”

      好么,钦差还没到,消息先到了。

      我光明正大地失忆:“哪个陈家?”

      祝长舟道:“洛郡陈家,户部尚书的儿子,喜风好雅。”

      我点点头,明白了,高门大户的“纨绔子弟”。

      我正琢磨着是怎么个救法,门外锣鼓开道,祝长舟“嚯”得跪下了。

      我也只好往旁边一跪,谁知祝长舟转头看我:“近前来。”

      我便挨着她,她似乎用龙脑熏过衣裳,那股辛苦微寒的味道直钻我天灵盖,果然醒神开窍。

      我不着边际地想:《太平广记》里写,有人用龙脑熏衣冒充唐懿宗盗走吴绫,《酉阳杂俎》里写,杨玉环的领巾是御赐龙脑熏过的,想来这龙脑在唐代许是御用之物,在这个时空倒并非如此了。

      耳边似乎有人喊“恭迎圣差”,有几道阴影落在前方的地下,开始宣读圣旨。

      我一边听着,一边继续开小差:明庭、紫述都是香名,或许祝家就有个小厮丫鬟的叫“龙脑”……

      正想着,忽然左边的龙脑灯笼冲我扑来,我霎时清醒过来。

      祝长舟与我十指相扣,坚定道:“回太后,长舟心有所属,与陆郎两情相悦、生死不离,还请太后开恩!”

      我正寻思是不是我也高低整两句,钦差此时道:“咱家会与娘娘回话,公爷、侯爷快快请起。”

      什么公爷?什么侯爷?

      我就像上课睡觉、快下课听到作业里有个陌生名词的学生,又只好带着疑问跟祝长舟走到正堂。

      我这时才看清钦差的模样,面白无须、体态微胖,很典型的太监总管。

      太监总管先是冲祝长舟爹爹道:“恭喜公爷。”

      又冲祝长舟道:“恭喜侯爷。”

      ……破案了。

      我疑问得到解答,不由又开起小差:祝长舟是女人,也叫侯爷么?或许应叫侯……娘?

      我转念又想:京剧《姑嫂英雄》里,薛金莲也叫薛侯爷,想来没差,是我拘泥了。

      祝长舟的侯爵多半是个虚名,皇帝既然要限制将权,自然不会让她食租税禄米,只是祝将军的公爵不知是何时封的,有无禄米。

      只听祝长舟道:“托王公公的福,太后娘娘那边还请多费心。”

      王公公道:“咱家只是带娘娘口谕,娘娘将门当户对的适龄男子都看遍了,才选出一个才子来,可惜侯爷芳心已许,倘使强求,反倒不美了。”

      这话说得又委婉又直白,往重了讲就是说祝长舟不识好歹、私定终身。

      封建社会的下人都是主子的口舌,王公公是这种态度,恐怕太后对祝长舟的善意也不多。

      也是,谁会对一个和自己儿子争权的人怀有无私善心呢?

      祝长舟好似没听懂言外之意,十分恋爱脑地道:“长舟与陆郎一见钟情,只想长相厮守。长舟粗人一个,哪里懂什么诗词歌赋,平白耽误了陈家公子。”

      ……这听起来怎么怪怪的,似乎在说我五大三粗、不通文墨。

      我于是也深情款款地看着她道:“小姐乱中救我,一衡自然以身相许。昔年司马文君、张生莺莺,岂不俱是佳话?”

      我和祝长舟挨得太近了,所以我很清楚地看到她嘴角抽搐了一下。

      我本以为是举的例子不好,毕竟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后来当垆卖酒,张生莺莺也被曹雪芹借贾母之口一顿痛批,却只听王公公笑道:“陆公子可是想说司徒相如与卓文卿、王生和崔盈盈?”

      ……忘了这个时空的历史不一样了,我如今倒成文盲了。

      “不错不错,”我就坡下驴、睚眦必报,“我与子昭都不喜读书,岂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祝长舟:“……”

      祝长舟柔声道:“浚之说得是,你我也只有这身力气啦。不如与圣上、娘娘请安后,求个北边的差事,也算是为国尽些绵薄之力。”

      我知道她这话是提前说给皇帝听的,但祝长舟细声细气、温柔小意的模样实在是引我不适——这简直难以接受,毕竟她前两日还把我揍趴在地上过。

      我恪守“狼子野心”的人设:“好啊,说不准我也能弄个侯爷当当。”

      厅内霎时一静,我立时反应过来——坏了,这话僭越了。

      封侯是皇帝的事,我说得如此轻巧,就好似不把皇权放在眼里。

      ……虽然我确实不把皇权放在眼里。

      祝长舟敛了笑意,肃声道:“放肆!”

      “公公莫怪,”祝长舟回护道,“浚之他……”

      我忙接道:“乡野小民,口无遮拦。”

      王公公似笑非笑:“幸得是咱家,若是旁人在此,少不得嘀咕公爷、侯爷家教不严呢。”

      话已经说得很重了,一直没出声的祝将军——或者叫祝公爷——此时道:“请家法吧。”

      我心下一咯噔,暗骂这吃人的礼教。这件事在我看来可大可小,但或许封建社会的结构不允许对皇帝有一丝一毫的不敬。

      我也算是吃了个教训。这几日活得肆意,竟忘了此间风雨飘摇、虎狼环伺,容不得一丁点行差踏错。

      所谓的家法,就是杖刑。三尺余长的刑杖一取出来,我就有点打怵。在家我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哪个舍得打我?委屈不由一股股涌上心头,我咬住下唇、掐住手心,不让自己掉下泪来。

      祝长舟一副心疼的样子,拉着我的手说:“陆郎,犯了错便得挨,我……”

      她下定决心道:“长舟愿与浚之同受。”

      “胡闹!”我哪敢让她也受刑。

      祝公爷脸上也没有了往常乐呵呵的神情,脸一冷下来便泄出战场拼杀的锋芒:“不必掳衣,让他疼着。”

      听了这话,我反倒松了一口气。

      解开衣服受刑,虽是羞辱,但衣服碎屑不会钻入伤口。反之亦然。

      我宁愿清理伤口时疼死,都不想大庭广众下暴露女儿身。

      我趴在刑凳上,祝长舟跪坐在我脑袋前面,满面担忧地握着我的手。

      我怔怔望着她,竟不知她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一——”

      行刑的小厮开始报数。

      “二——”

      手被攥得更紧了些。

      “十三——”

      打的是臀腿,我觉得下半身已经不属于自己了,意识模糊间,我苦中作乐地想:这下不用遮掩例假了。

      “二十——”

      “咳,”王公公终于放过了我,他假意道,“咱家看不得这些血肉模糊的。”

      我被不知道谁搀起来,眼前阵阵发黑。我惦念着这个教训,用尽全身的力气小声道:“多谢公公,谢公爷、侯爷教训,一衡知错了。”

      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那句话我说得口不对心,五味杂陈。

      彻底晕过去之前,我尤记得提醒紫述一件顶顶重要的事情:“千万不要给我清理,我醒过来自己来。”

      可我忘了,紫述听的还是祝长舟的话,而祝长舟哪是个会听我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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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章 人言礼教死天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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