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陌生女孩的回信

　　我把购物软件刷到底，也没找到几件心仪的产品。

　　母婴用品挑选必须慎重，我决定去线下看看，与丈夫说了此事，他特地抽空陪我同行。

　　我说没必要，让他继续工作，他却相当正经：“这是我的责任。”

　　同理，也是我的责任。

　　若是以前，我会想，谁的孩子谁负责，但现在，我知道，这个孩子会成为我和丈夫平凡的人生中一条永远也甩不掉的生命。

　　丈夫拉着我的手，下到地库，却没开我的奥迪，而是上了他的宾利。

　　这台车我很少坐，副驾驶依然有我熟悉的靠枕，我把靠枕抱在怀里，屈膝侧躺与丈夫说话。

　　“采购的清单，你都准备好了吗？”

　　我知这些事本不用我操心，但还是忍不住念叨：“要不找个育儿专家咨询一下看看吧，好多事情我不懂，要是搞砸了就不好了。”

　　丈夫目视路况，唇边笑意渐深：“我已经找好，这个你别担心。”

　　“什么时候？”

　　“在看到那张B超单时。”

　　那可真早，得有小半年了吧。

　　难得他这么上心，我琢磨自己出不了力也应该出点钱，把后面所有采买的花销全部包揽在身：“你费心了，钱我来负责吧。”

　　“你我之间，何必这么客气。”

　　话虽如此，但我还是焦虑。

　　“孩子出生是喂奶粉还是母乳？”

　　“你觉得呢？”

　　丈夫的固有观念是尊重我的一切想法，可我未曾生育过，哪里会懂，只能磕磕巴巴地解释。

　　“奶粉吧，母乳总感觉母亲会遭很多罪。”

　　结婚之后，敏锐的互联网便开始给我推送一些怀孕生子的新闻，其中不乏大量妈妈们集体控诉母乳带来的痛苦甚至远超过生产，我看后心生恐惧，实在不敢想象自己若是成为妈妈亲自母乳会有多么难受。

　　乳腺发炎，乳.头皲裂，堵奶，发烧，还有胸部下垂，骨质疏松，睡眠不足。

　　一个女人要经历这么多磨难才能养育自己的孩子。

　　我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奶粉更加便利。

　　但这事原也不该我做主，即使把母乳的危害讲得再生动，也并不期望男人能够共情，他们只会说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就你矫情。

　　丈夫却道：“我也正有此想法。”

　　我愕然：“妈那边怎么说？”

　　他的表情无波无澜：“妈说依据产妇自己的意愿。”

　　那就奶粉喂养，再请两个月嫂和保姆，这么多人，总不会照顾不好一个孩子吧，我仍天真的想。

　　丈夫反手推出方向盘，一把回拢，宾利稳稳滑入车位。

　　我与丈夫一起搭乘电梯，升至地面，来到本市最大的综合购物中心—环球Mall。这座融汇购物、住宿、商业、办公为一体的超现代多功能综合建筑群，高七层，加两层，地下停车场一层，共十层。

　　作为西南地区最为庞大的单体建筑，占地千亩，总面积约200万平方米，最高可容纳10万人活动，逛完所有店铺需要整整三天。

　　今天来，我没有多少心思购物，直奔三楼的母婴用品专区，这里囊括了新生儿从呱呱坠地到步入校园所需的全部用品，涵盖了饮食、服饰、住宿、出行、学习以及娱乐等各个生活领域。

　　种类繁多，令人眼花缭乱。

　　我懒得分辨，只看门面，随意进了一家装潢华丽的店铺。

　　正在理货的店员立刻上前接待。

　　“先生太太，是要为宝宝准备礼物吗？”

　　我正欲否认，又想到家里情况复杂，说出来不过平白增添尴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硬着头皮认下这个身份：“嗯，有推荐吗？”

　　“当然可以，您有哪方面的需求呢？”

　　“我想看看洗护用品。”

　　“宝宝多大了呢？”

　　店员礼貌的询问令我思索着该如何回答才能圆这个慌。

　　“还未足月。”丈夫替我答道。

　　店员浅笑盈盈：“看太太的情况，月份不小了，的确应该提前准备。”

　　我察觉到她的视线在我腹部周边游移，不着痕迹地拉拢披肩，嘟囔着：“你们的空调有点冷。”

　　明知道这只是一个托辞，店员仍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太太。”

　　我见她走远，才抽空去看店里的摆设。

　　母婴用品店铺大多布置得十足温馨，粉蓝白三色相拼，颇为宁静而舒适。

　　货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婴儿服装，从柔软的连体衣到精致小巧的婴儿鞋，店铺的另一侧，陈列着各种婴儿护理用品，有洗发水、婴儿皂、护肤品以及专为哺乳期妈妈准备的哺乳枕、吸奶器和各类营养补品。

　　货架上陈列的童鞋格外引人注目，瞬间捕获我的目光，我小心翼翼地将那双鞋子捧在掌中，轻轻晃了晃。

　　像是真正触摸到婴儿柔软的皮肤，心软得不行。

　　立刻动了想要购买的欲望，我转身寻找丈夫，准备征求他的意见，却见他静静地站在婴儿服饰专区，目光定格在一条镶嵌着水晶的白色纱裙上，眼神流露出无法移开的炽热。

　　那个离去的店员正耐心为他讲解，疑难处，他侧眸，耳尖悄悄耸立起来，呈洗耳恭听之状。

　　我扑哧笑开：“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买裙子会不会早了点。”

　　丈夫轻声呢喃：“也许呢，是个女儿也说不定。”

　　这年头，是人都说想要女儿，疼宠、偏爱女儿仿佛成了男人的时尚单品，凡立人设必定挂在嘴边，然而真真假假谁又能知。

　　我秉承着中立的态度：“男孩女孩都好。”

　　丈夫回头与我对视，眸底漾着温柔的笑意。

　　我见他喜欢，多挑了几条，顺便问问店员能不能打折。

　　谁料迟了一步，丈夫的金卡已经率先递了过去。

　　我打趣他：“给孩子花钱你真是半点都不犹豫啊。”

　　店员欢喜这单业绩，嘴比蜜甜：“父亲疼爱孩子，天性使然，太太您就不必多虑了。”

　　我听着这话很不舒服，也没否认，默默品出点别样的意味。

　　外人都能看出来丈夫对这个孩子的宠溺态度，作为和他生活这么久的妻子，我却从来没有关注过。

　　这看似平常实则毫无逻辑的背后，其实仔细想想，从婆婆宣布怀孕那刻起，他对这孩子的态度就有点捉摸不透。

　　男人拥有一个年纪相差悬殊的弟妹本不奇怪，奇怪的是这个孩子是在他成年以后，足以为人父的年纪出生的。

　　而他对Ta并不排斥，且异常的呵护，迅速从独生子的身份脱离，成长为一个有担当的兄长。

　　丈夫角色转换如此之快，令我大为震惊。

　　我不知道，同为独生子女的我，成年后若被告知家里突然添了一个弟妹，内心会有多么无助。

　　一定是害怕的、彷徨的，迷惘，不知所措，甚至有些羞于见人。

　　哪怕对方是自己的至亲，身上流淌着相同的血，可见丈夫处处透露出的关怀，依旧让人感到些许怪异，仿佛隐藏着难以言说的秘密。

　　“在想什么？”他腾出右手来碰我的肩，宽厚的手掌隔着皮肤源源不断地疏散着热量。

　　我的心跟着一烫，触电般酥酥麻麻：“没事。”

　　整层楼被我们逛完，该买的，不该买的，我稀里糊涂全拿下了，丈夫手里多出好几只购物袋，提不动的就叫店员打包快递同城配送。

　　步出电梯，我斜倚着扶手，目光无意扫过一层的香化专区，瞥见好几个我常用的化妆品专柜。

　　婚前我是那里的常客，期期新品从不落下，光是业绩就能养活两个柜姐。

　　我热衷于囤香水和口红，婚后仍乐此不疲。

　　同办公室的男同事因此批评我，说我为人妻，万事要以家庭为重，打扮那么靓丽，花钱大手大脚，容易遭人诟病。

　　婚后的女人不能有爱好，若有，也得为丈夫和孩子服务，不能乱花钱，除非这钱是用在家庭之中。

　　我想也是，囤货的方式变了，香水美妆到珠宝黄金，我戴着比他年薪还要高的戒指去到单位，见他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模样，我就乐。

　　病后，我不敢再去专柜，偶尔路过，也会仓促移开眼，聚光灯会精准捕捉我脸上的细小瑕疵，镜子会放大我的每一个毛孔。我害怕看见柜哥嫌恶却不得不为我服务的虚伪姿态，虚情假意，我应付不来。

　　轻抚上脸，我叹口气，调头准备去做升降电梯。

　　丈夫扣住我的腰，尚未用力，我便随着惯性往后一仰，精准跌入他怀中。

　　他垂眸看我，眼睛格外漂亮：“不去看看吗？”

　　我在家没事便捯饬那些护肤品，他见多了，知道我的喜好，眼睛在各大品牌专柜中间一扫，便心中有数。

　　我闹起脾气：“不去。”

　　他鼻尖蹭我的额发，温柔地诱哄：“我想买，就当陪我，好不好。”

　　这谎言太过拙劣，我被他逗笑，虽不乐意，到底还是跟了过去。

　　素颜，有蹭妆之嫌，丈夫陪在我身旁，原本不施粉黛就变成了清丽可人。

　　柜哥眼神何等尖锐，一眼瞧见这个大买主，连带着对我都温柔三分。

　　我知道，这个男女普遍共处的社交场合，人们总是下意识将话语权放在男性身上。

　　丈夫也没让他失望，各类产品信手拈来：“身体油、护手霜、唇膏，还有精华水，粉底霜，精粹礼盒直接包起来。”

　　这几样东西在我梳妆台上已经见底，原本熬过这阵子，我要换个品牌启用新产品，没想到丈夫竟然记得，要帮我补货。

　　乱花钱，我反倒不好意思，趁他结账溜去隔壁成衣专区，定下两枚袖扣，准备送他当作回礼。

　　只是店里没有现货，要隔日再取。

　　回程路上，我见丈夫细心比对着采购清单，把已购入的东西从备忘录中依次删除。

　　不知为何，胸口有点闷堵。

　　“你似乎很期待这个孩子。”

　　他闻之仓惶抬头，我泫然欲泣的目光，跌入他的瞳孔。

　　他似乎怔愣了下，想不明白何事惹我如此反应，只好一遍一遍，指腹蹭过我的脸颊，带来酥酥麻麻的细痒：“比起孩子，我更担心你的身体。”

　　这话击中我心里最敏感脆弱之处：“可我觉得，你把这个孩子看得比谁都重要。”

　　“在我心里，你最重要。”

　　“你不想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吗？”

　　他笑容坦然，温文尔雅，格外好看：“我只想要我爱的人与我共同抚养孩子。”

　　“你也知道，我现在的身体……”恐怕很难孕育生命。

　　他安慰道：“不要多想。”

　　回到家我难受得睡不着，吃过药，终于有了困意，一觉到次日正午，丈夫上班，婆婆在厨房炖汤。

　　我想起还有要事，连忙打开电脑。

　　她的回复如下。

　　「熊猫同学，你好，我是竹子。」

　　短短一句话，把每个字从嘴里咀嚼一遍再咽入腹中，我花了足足十五分钟。

　　这十五分钟里，我先是讶异，继而心生感动，最后几乎泪流满面。

　　成年人的童心被人偷偷守护着，这便是网络世界里虚构的迪士尼。

　　我仿佛看到一节碧油苍翠的绿竹在向我招手，摇头晃脑地说：“熊猫同学，你好，我是竹子。”

　　我不解，她大概会闹：

　　“我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你还记得我吗？”

　　我当然不记得，因为竹子是个花名，连称呼也带有非凡的迷惑性。

　　同学？

　　现在谁会称呼别人为同学，难道她还是学生？

　　在读研吗？还是博士生呢？

　　也有可能是老师也说不定。

　　我为论证自己的猜想，干脆打电话给园子。

　　她一定窝在家，抱着手机寸步不离地打游戏，我刚按下拨号键没几声，那边接通的提示音便响起。

　　这个女人嗓门真是大得吓人：“好啊你，怎么现在才给我打电话？”

　　我无奈地揉揉额心：“哪有，也没多久啊。”

　　“整整十五天啊。”她在沙发上滚来滚去，哀嚎不已，声音飞到隔壁邻居都能听见，不一会儿，脚步声响起，房间似乎有人叫了声太太，她比了个嘘的手势，指指电话，那人微笑退出，她继续，“我们什么时候有超过半个月不联系，你就是心里没我。”

　　又是一番撒泼打滚，我简直拿她没有办法。

　　“好啦，我找你是有正事的。”

　　她又开始演戏了：“死鬼，你说嘛，我听着呢。”

　　我面上一热，羞赧道：“你还记得，高中同班同学里，有谁现在在当老师吗？”

　　她终于安静下来，低头在微信好友列表里翻找起来，末了遗憾地说：“有联系的几个好多都出国了，没联系的具体境况我也不太清楚，看朋友圈好像在外地上班，职业还不错，没听说有做老师的，你问这个干嘛？”

　　“在家闲的，随便问问，准备打听宗文以前的同学里有谁在当老师，方便以后孩子上学，省得另找资源了。”

　　“找什么资源啊，有事姐妹儿帮你搞定。”

　　我戏谑道：“你可千万别把我家孩子带入歧途啊。”

　　那头音量瞬间拔高：“啊啊啊啊啊啊，我恨你！”

　　辛亏早有准备，手机被我抽离耳边三十厘米处，依旧无法遏制那头的声音。

　　“话说美术老师能不能行啊，佳人不是入职美院了嘛，你问问她呗。”

　　佳人是我俩共同好友，与这事八竿子打不着关系，我没理由烦她，委婉谢绝：“佳人工作忙，我不想打搅她。”

　　“所以你就宁可打搅我，看来我在你心里还是没有佳人重要，我恨你一辈咂！”

　　“好啦好啦，跟你闹着玩的，我先挂啦，爱你么么。”

　　“下周天姐妹茶话会，别忘了哦。”

　　我当然没忘，趁着约会来临特意在网上下单买了一条新裙子。

　　试衣服时，我在想，马上就要初夏了，她的夏天还好吗？

　　「竹子小姐，你好。

　　最近生活还好吗？

　　我这里天气好热，马上要入夏了。

　　祝你生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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