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令

作者:大叶子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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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家有芝兰(七)


      藏书楼里的十二个人慢慢都动了起来,或绕着书架张望,或上楼探看,人群很快散开,谢琢身边原本有几人想要跟他搭话,谢琢礼貌地看着对方,一幅全然天真不知道对方要说什么的样子,这表情看得对方憋红了脸,最终也只好草草一拱手离去,心里不知道暗暗骂了谢琢多少遍。

      等他们兴致全无地走开,表情无辜的谢琢才微微翘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等他转过身,才发现满广手里端着一个铜盆,不知道在后面看了多久。

      见谢琢回头,满广的表情比他还要茫然:“谢贤弟,怎么了?”

      谢琢端详了他片刻,才慢吞吞地说:“没什么。”

      他的视线自然地下落,放在满广手里的铜盆上:“要擦东西吗?我也来吧。”

      说着,他就要上手去拿搭在盆子边上的布巾,满广微微侧身,避过了他的手,眼神里闪过一丝讶异,不过他并没有将这点惊讶表现出来:“我在家里干的活多,动作利索,贤弟四处看看,案几很快就能收拾好了。”

      不是他多么喜欢干活,而是看谢琢伸手时的那个架势——连衣袖都没有挽——显然是一个从未做过这种活计的富贵郎君,满广倒不是看不起他,只是他很清楚地知道,与其让一个公子手忙脚乱地干活,最后又要他去收拾残局,还不如自己麻利点把活儿干了。

      不然天知道一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郎君能给他弄出什么烂摊子。

      心里虽然过了这么多腹诽,他脸上的笑容还是那样仿佛可以任意搓圆捏扁的和顺,谢琢盯了他一会儿,有点儿不服气地后退了一步,没再说什么。

      满广经过他身边时不由有点哭笑不得,余光瞥见这位风姿俊秀的年轻郎君嘴角平平地拉着,乍一眼看去还是和善微笑的模样,但出身贫贱、格外善于识别富贵同窗情绪的满广一眼就能看出他不高兴了,这种不高兴并非带有恶意和报复情绪的不满,而是……

      满广搜肠刮肚了一会儿,艰难地想,这就好像娘养在外头那只瘦巴巴的野猫,闲逛到他家里来,却发现没有东西给它吃的那种不满,眼睛瞪得溜圆,胡子愤愤地上翘,随时准备暗暗用尾巴绊人一下。

      这么想着,满广手上动作也没停下,将袖子挽起,利落地用掸子掸去案几上的灰尘,打湿拧干布巾,用力擦起了桌子,连边边角角都没有放过。

      藏书楼下的案几当然没有谢琢自家用的好,不过是最寻常的材质,满广边擦边检查,顺手抄起凭几在地面上砸了几下,把有些摇晃松散的楔子给砸牢固了,再抹去上面的尘土,一串动作行云流水,充满了熟练工的笃定自信,看得一旁的谢琢都有些入神。

      没过多久,十套案几都被满广收拾得干干净净,与方才所见全然是两番模样。

      谢琢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儿,这时身后传来响动,几名杂役搬着两套案几过来放好,满广很快将那两套也清理干净,这时才有人陆陆续续地带着一些竹卷回来,相当自然地挑选了一处坐下。

      谢琢没有在外的书院学习过,自小就是由大父开蒙、家中长辈教养,也不太懂怎么与同窗相处,而其他人则多多少少有在书院学习的经历,作为世家子弟,他们早就习惯了贫寒的同窗跑前跑后替他们做所有杂事,在他们的概念里,这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寒庶子弟给他们干杂活,从他们那里换取微不足道的资源,相当于某种互利互惠。

      因此满广殷勤自然的行为在他们眼里也是自以为常的事。

      谢琢心里有点不舒服。

      他说不清这点不舒服来自哪里,他也是被众星捧月着长大的,身边的人簇拥着他,衣食住行处处有小厮仆从替他做,他不是没见过别人干活的样子。

      可是……看着满广这么做,再加上周围其他人的反应,就是有点奇怪。

      是哪里奇怪呢……

      谢琢还没有想出个头绪,满广已经收拾干净所有东西,动作迅速地扎进了书架里。

      谢琢只好先将这点困惑抛掷脑后,也找了一处坐下,开始翻阅手里那本起居注。

      泰安四年,那已经是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先帝登基还不久,正是意气风发打算大展宏图的时候,这一年宫中诞生了两个小皇子,同时空悬的储位也落在了皇后所出的皇长子身上,大夏各州府都风调雨顺,边境连续数次击退了也图汗国的小规模进攻,看起来一切都在朝着欣欣向荣的方向发展。

      当时的今上刚被登基的皇兄封了豫章王,为了给先帝守孝而没有立即就封,这本起居注记录的是泰安四年七月到十月的内容,大多是先帝接见臣子的对话和各种旨意。

      谢琢盯着上面“泰安四年八月十六,上册皇太子,诏行内外,以正东宫,着令有司备礼,太子率诸臣工告敬太庙……”等字沉默了一会儿,泰安四年的时候他并没有出生,在他有记忆的时候,那个年幼就被册立为太子的人已经长成了小少年,就像是每一个孩子梦想拥有的那种兄长,无所不能、温和包容,是长辈交口称赞的典范,也是每一个孩子期待成为的样子。

      泰安年间,宫中子嗣单薄,先帝鼓励臣工将适龄的孩子送入宫中与太子一起进学,谢家和王家作为世家领袖,自然也不能落下,谢深先送了自己的长孙入宫,只是后来一场时疫带走了几位世家子弟的性命,其中就有谢琢那位堂兄。

      后来谢琢长到了合适的年纪,接替堂兄入宫,几年的年龄差让他更像是入宫陪玩的角色,先太子也更多地将他视为年幼的小弟弟,疼爱多于严苛,这也养成了谢琢格外骄纵的性格——连王朝的继承人都如此偏疼他,他还能在哪里吃亏?

      他挑嘴的娇气性格就是在那时候初见端倪的,有什么不爱吃的就发脾气一口都不吃,先太子先是哄他,后来发觉这毛病变本加厉,于是改了方式批评,可是谢琢根本不怕他板着脸,反而在眼里蓄上眼泪,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到最后还是先太子先对这个雪娃娃一样的弟弟投了降,宫中膳房在谢家三郎君入宫期间厨艺突飞猛进,被折磨得够呛。

      自从第一次板着脸没把谢琢吓住后,任何方式都别想糊弄住这个机灵鬼了。

      谢琢很是在永安皇宫里过了一段神仙日子,连先帝都对这个拿捏住了自己儿子的谢家三郎有所耳闻,和左右臣工说笑:“我儿未有子嗣,谢家三郎几为我儿所养,不若送进宫来,做我儿爱子罢。”

      侍立在先帝一旁的朝鸣令王缤调侃:“只怕谢尚书舍不得。”

      先帝于是一本正经地说:“若为我孙,必爱之如宝。”

      君臣两人一唱一和,把谢深说得只能连连苦笑。

      这段逸闻散轶在了故纸堆里,等待着有人能在某一天将它拾起,又或者随着逸闻中主人公们的死去而就此永远就此埋葬。

      可是那段日子到底是过去了,随着先帝和先太子的死,永安旧都的弃置,邺城成为王朝的中心,谢琢已经有四年多没有想起那些事,随着这本起居注被打开,黄土下的白骨再度回到最好的年岁,也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在永安的日子,先太子宫中常年燃烧的青木香和水沉香气味跨越时间萦绕出来,还有兄长般总是护持在他身边的手……

      谢琢合上了书页。

      满广抱着几个卷轴从书架另一端绕出来,张嘴想和谢琢说什么,打量了他的脸色一会儿,默不作声地退回了书架后头。

      谢府的三郎君脸上还是笑微微的,但是某种生物本能在警告满广现在最好不要靠近。

      过了半个多时辰,丹青台参加晨议的高位官员们回到职房,整个丹青台才像是骤然活过来了一样,充满了井然有序的紧绷感,令史、令文、令章等开始向自己的上官汇报工作,辛令史排在最后一个,在说完自己要说的事情后,他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道:“今日新入职的几名修撰,我都安排在了小藏书楼,其中有一位似乎是谢尚书的子侄……”

      他说得很含糊,尽管知道谢琢是谢深的孙子,也表现得好像对此全然不知一样,上头听他讲话的人同样出身谢家,按照辈分来算,应当是谢深的堂侄,闻听此言,连头都没有抬:“唔……知道了。”

      他表现得毫不意外,辛令史心里就有了点数,看来这是人家家里早就通过气的,于是也放下心,他就怕那位年轻郎君想玩什么“微服私访”之类的游戏,到最后倒霉的还是他。

      “小藏书楼在做的是什么?”
      那位仆射忽然想起来,又问了一句。

      “领了泰安年间修史的活。”辛令史不敢隐瞒,规规矩矩地答了。

      谢仆射的笔骤然停顿。

      沉沉的目光从上面压下来,过了半晌,辛令史听见上官问:“他怎么说?”

      辛令史一惊,已经感觉有些不安,忐忑着回:“倒是……倒是没什么反应,我走的时候,似乎都已经开始干活了。”

      谢仆射沉默了许久,那股压在辛令史背上的重量放松了许多,恢复到刚才云淡风轻的状态:“那就这样吧,无须再去关注。”

      辛令史恭敬地点头:“是。”

      这一端的小小风波很快就过去了,谢琢也在小藏书楼安定下来,他天生博闻强识,过目不忘,这让他很容易就打开了局面,再加上本身出身谢家,许多对普通人而言听都没听过的王朝旧事在他那里都是亲身经历的故事,还有在永安皇宫里大量的耳濡目染,别人还在抓耳挠腮试图捋清楚时间线的时候,他已经在竹简上刻下了第一行字。

      修史并不是简单地将其他书中查出来的东西照抄即可,每一件事都需要不同的佐证和对比,找到最为精确、真实的说明,常常一整天下来都没法写一个字,一件事需要查阅数十卷文献,进度千日一里都是正常的,令史房里有不少老修撰,一辈子也就修那么一代、甚至半代的史。

      之所以提起这件事,是因为小藏书楼这天爆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争执。

      或许也算不上争执,只不过是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一颗石子,于是底部暗流涌动。

      自从第一天简单的交际后,小藏书楼中的十二人就处于一种特意粉饰过的单薄平静中,谁都不是傻子,也都知道手里现在接的活有多么烫手,出身低微的人紧迫地观察着高门子弟的行为,以此判定自己该怎么做,而高门子弟无疑则将注意力全部投放在了谢琢身上。

      可是谢琢的表现实在过于淡然,他就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其中凶险一般,每日按时点卯,认真翻书,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事情,看样子好像真的投入进去了。

      他这么镇定,其他人可就急了。

      他们原本以为谢琢有什么别的主意,结果几天观察下来,不仅没有发现谢琢有任何想要离开这里的异动,反而感觉到了这位谢家三郎的确不负其文采斐然、才智高绝的声名。

      但这更让他们着急了。

      他们可不是谢琢那样出身顶级、靠山雄厚,谢琢这条路走不通,他们就只能自己想办法。

      以唐修撰为首的几位世家子弟各自琢磨了许久,最终打定主意,这个史可以修,但是怎么修、修什么,其中就大有门道可言了,部分敏感之处可以春秋笔法圆融一二,做到面子上过得去也就行了。

      秉承着这样的理念,一时间藏书楼还呈现出了和乐融融的气氛。

      直到这一天唐修撰将自己写的半卷内容送到谢琢那里去合并,谢琢只看了一眼,就察觉到了不对。

      “泰安十六年秋,上狩于郊,诸皇子王公随行,豫章王献牲礼,贺上寿。”
      谢琢反复看了几遍这行字,问:“这时豫章王在哪里?”

      唐修撰愣了一下:“王公无诏不可入帝都,自然是在封地。”

      谢琢继续问:“那你为什么没有把这点写上去?”

      唐修撰想说什么,谢琢用一种极锋利的眼神猛然刮过他的脸,指尖落在后面一行字上:“是因为这个吗?”

      素白的指尖下,刀笔如割。

      同月,豫章有流民反,守尉据城屠之。

      这是一桩带血的旧事。

      当时还是豫章王的今上仍在封地,治下有流民作乱,不施以仁德,反而动用屠刀,这在历朝历代都是要被批判的,在亲王领治的时候,什么守尉能有这么大的胆子越过豫章王擅自行事?

      而唐修撰这么巧妙地漏下一笔,就营造出了豫章王远在永安、不知封地之事的假象,近乎完美地把这个擅屠庶人的恶名从他头上摘掉了。

      从来习惯保持温和君子模样的谢琢第一次露出如此迫人的神情,让唐修撰一时间有些气短:“不过是不慎疏漏而已,谢修撰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只是疏漏吗?”谢琢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遍,提起刀笔,在“豫章王献牲礼”中间重重地添了一个字,原句就变成了“豫章王遥献牲礼”,其中隐藏含义骤然变化。

      一旁的唐修撰表情变了又变,到底还是没有敢当面反驳。

      谢琢将这卷改动过的竹简收在自己桌上,望着唐修撰,漆黑的眼睛仿佛深而静的潭水,潭水千丈万尺,红尘如何轮换,也无法挑动镜湖更张,唯有亘古日月和星辰能永恒栖息其中。

      “人生数十年,不过立心、立身、立命,丹青台一支笔,就是后世千百载的规尺,宁可不写,不可疏忽。”
      他的语气很平静,其中却有着无法忽视的坚定和力量,一时间让唐修撰面色青了又红,半晌才朝着谢琢一拱手,匆匆离去了。

      这件事就被当做一个无心之失轻轻放下了,后续没有人再提起这个“遥”的故事,不过这也让其余人都了解了谢琢的“古板”,部分修撰不再将自己写的东西交给谢琢,而是互相交换整合,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谢琢也没有非要追着人家要看的意思,平常人家来问问题也照样详尽地回答,只是小藏书楼的气氛到底还是不太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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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章 谢家有芝兰(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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