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洲令

　　这场病好像成了李江洲的劫。

　　大夫给他看过后，安慰壹拾道：“每个人命里都有这么一场大病的，早病早好李姑娘别担忧。

　　李江洲不信邪，觉得自己年轻剽悍，出门去江州河畔转了圈，和陈安良斗了嘴上功夫，回来以后又立马病倒。

　　壹拾将药碗哐当地砸在桌子上，道：“大夫都说了要你好好养病，你就不能安生呆在家里？”

　　“你还说，本来我好好的，活了十八年就没生过几次病，这次难道不是因为你把我推水里我才病倒的。”

　　确实，李江洲病成这样，一部分原因是他自己幼稚冲动，但起因是她。

　　壹拾便一语不发，转头把大夫开的新方子给张婆，让张婆拿去开药，张婆不识字，为难地支支吾吾，壹拾道：“还是我去开药，你照顾李江洲。”

　　壹拾出了一趟门，回来时只见草药包摆满了一院子，她问张婆：“这是哪里来的药？”

　　张婆道：“是赵君来过了。”

　　赵君是周国的使臣，他的意思就是周王的意思。李江洲病一场，在她看来还不至于惊动赵王。壹拾存了个心思，但当下李江洲仍然病着，她没去往深处想。

　　壹拾入屋去见李江洲，李江洲在埋头看书，壹拾觉得很新奇：“你也会看书？”

　　“你们这些贵族公卿们一肚子花花肠子，不看点书我还真的弄不明白。”

　　“在看什么？”

　　“鬼谷子。”

　　壹拾问：“赵君来可和你说了什么？”

　　“没说别的，就是让我好好养病。”

　　“早知道赵郎君送了药过来，我便不去买药了，怪心疼银子的。”

　　“赵君的药是赵郎君的心意，你的药是你的心意。”

　　壹拾看了眼他，无奈地摆摆头，“你若真在乎我的心意，就好好养病，别再乱跑出去了。”

　　她搬出凳子坐在李江洲对面，问：“你秋狩赢的一百银子要如何处置？”

　　李江洲看了眼他们的小院子，道：“你不是要修葺院子吗？”

　　“我不用了。”

　　“怎么又不用？你当我夺魁是很容易的么？”

　　“我和工匠媳妇约好了，我收她女儿入书塾读书，工匠来给咱们修院子。”

　　“…你怎么成天净和这些人打交道？”

　　“李江洲，你自从当了江洲侯，也开始狗眼看人低了么。”

　　李江洲撇嘴道：“…随你怎么想我。”

　　他想到壹拾过往结交的那些人，恍如隔世一般。

　　以前她是齐国十公主的时候，各国王侯公子争相目睹她的风华。

　　她似乎那时候就跟别的公主不大相似，她不喜欢与权贵来往，纵是和她的未婚夫，齐国最有前途的青年李倦将军，都克制有度。

　　她只喜欢那个身处险境，朝不保夕的质子谢西照。

　　壹拾就好像一尊观音，只爱贫苦，不爱富贵。

　　他们面对面坐着，壹拾心无旁骛地翻书备课，李江洲拿着一本孙子兵法，一目十行地阅读。

　　二人兀自做着自己的事，谁也不干扰谁。张婆敲门进来传话：“孟郎君也来了！”

　　孟郎君则是晋国的使者。

　　大夫不让李江洲见风，壹拾起身去接孟郎君。孟郎君是个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他和赵郎君少年时同门，又是同时出仕，虽为不同的国君谋事，但因年岁相当、官位相当、经历相当，二人气度也是相似的。若要真挑不同，大抵是赵郎君严肃些，孟郎君和蔼一些。

　　壹拾一边领着孟郎君去见李江洲，一边问：“孟君怎没和赵君一起来？”

　　“赵君来过？”

　　“刚走不久。”

　　李江洲懒懒地坐在椅子上，壹拾拽着他的肩，让他起来给孟郎君行礼。

　　孟郎君道：“不必不必，我是来探病的。”

　　大抵嘘寒问暖了一番，孟郎君抚慰道：“江洲侯七年如一日镇守江洲，为江洲鞠躬尽瘁，正好趁这次生病歇一歇。”

　　李江洲道：“也歇了快四天了…我自己觉得没什么事儿，她和大夫要小题大做。”

　　孟郎君说：“姑娘是关心你。”

　　晋王、周王都认得壹拾，孟郎君和赵郎君也知道壹拾是前齐的公主。

　　当年齐王寿宴，其余六国来贺，十位公主，只有壹拾能伴在齐王身边。

　　那时的壹拾灵动活泼，因她是最得宠的公主，诸国王公没有人被她放在眼中。

　　孟郎君见过壹拾最高傲的时候，便无论如何都不能把眼前这个温和甚至是柔弱的女子和齐国的十公主联系起来。

　　久而久之，他们便忘了她也曾是一国的公主，而开始以“姑娘”二字称呼她。

　　奴隶出身的李江洲在江洲容光焕发，公主壹拾却日渐一日的黯淡。

　　壹拾送孟郎君离去，孟郎君作揖道：“姑娘照顾着江洲侯，也要照顾好自己。”

　　这些天忙着照顾李江洲，为他寻医问药，壹拾倒不记得自己身上有痹症了。

　　她点了点头，道：“多谢孟君关怀。”

　　待府上清静了，壹拾命人关门，今日再不见客。

　　李江洲左手掂着孟郎君送的药包，右手掂着赵郎君送的药包，像在比较什么。

　　他讥诮道：“孟君和赵君也不怕送来这么多补品，把我给补废了。”

　　壹拾道：“这是两国王君的心意。”

　　“是吗？为何我觉得这么有负担呢。”

　　李江洲也不是简单人物，壹拾常常为小事斥他，但从不会看低了他。李江洲年幼时得李倦言传身教，又比李倦经历过更残酷国破生涯。他身上有李倦的样子，却比李倦的心思更深沉。

　　壹拾问他：“那孟君和赵君，你更向着哪个？”

　　李江洲拿同样的问题反问她：“你更向着哪个？”

　　晋国和周国过去都和齐国交好，而齐国又不约而同和两国有着联系。壹拾的姐姐锦公主是晋国太子妃，而周国的赵君和李倦是旧友。

　　壹拾道：“两国王君给我一个安身之处，我都感激的。”

　　“那我也是。”

　　“李江洲，你老实说来，你到底更向着哪一个，不要和我打马虎眼。”

　　以往江洲、或是李江洲有事，这二国王君都只会派一个人来处理，有时是孟君来，有时是赵君来。

　　两人从未因一件事分头来见李江洲，壹拾和李江洲不约而同都察觉到了各种蹊跷。

　　“他们一个是晋国的，一个是周国的，我哪个都不向着。我李江洲生是齐国人，死是齐国鬼。”

　　他目光灼灼看着壹拾，像看着一个叛国的罪人。

　　壹拾道：“别拿那样的眼神看我。”

　　当年齐国十公主的风光，孟郎君和赵郎君都记得，更别说李江洲了。李江洲过去是她的子民，他眼看她享受了齐国至高无上的殊荣，可她如今却连齐国提也不愿提起。

　　李江洲时常会想，是不是当初就不该救她…

　　壹拾道：“就不能忘了以前的仇恨吗？江洲风光这么好，不要辜负了。”

　　她提起齐国，目色寡淡，毫无思忧之情。江洲百姓，哪个提起故国齐国不是泪流满面？

　　李江洲冷嗤道，“我当初真不该救你。”

　　壹拾低头浅笑，“是呢，小侯爷不该救我，若不是顾及着我，以你的资质，不论是去晋国还是去周国，都会有更好的前程。”

　　李江洲方才说的不过是气话，没想到壹拾接了他的气话。

　　他一时哑口无言，思忖好半天，打好了腹稿，出口时又把话吞了回去。

　　药放凉了，壹拾督促他喝了药，便出门去喂鸭子了。

　　李江洲望着她的背影，心里不由忐忑了起来。

　　他对壹拾说不该救她，和跟她直接说“你该死”有什么区别呢。

　　壹拾要死了，他李江洲还活什么活呢。什么狗屁前程，狗屁复国的，没有卫壹拾，他做给谁看？

　　被人说自己该死，不伤心是不可能的。壹拾心胸比李江洲开阔，也仅仅是比李江洲开阔而已。湖心戏水的鸭子一见到她，就争相涌到岸边来。

　　壹拾把干粮掰碎了，洒在沙洲上。

　　就算是湖里的鸭子都比李江洲懂事。

　　一共五只鸭子，其中有一只又肥又壮、毛色油亮的黑鸭子冲出重围，独占了所有干粮。

　　壹拾冲那只鸭子喊道：“李江洲，过来，你的饭在这里。”

　　这只黑鸭子格外霸道，一有人来喂食，他一定冲在最前面。

　　性格太像李江洲了，壹拾索性给它起名叫李江洲。李江洲不服气，便给一只慢吞吞的白鸭子起名叫一十。

　　壹拾每次来喂鸭子，都要给“李江洲”单独准备食物。

　　“吃慢点，又没人和你抢…”

　　吃饭时着急的模样也和李江洲如出一辙。

　　看着“李江洲”饿死鬼投胎似的吃着干粮碎，壹拾心中的气也就消散了。她放着好山好水好风光不去欣赏，和李江洲置什么气呢。

　　壹拾起身，欲转身回府，一个小孩朝她奔赴来，将一个纸团塞进她手上。

　　写信之人吩咐着小孩一定不要弄皱了这纸团，模糊了上头的字迹，可是这小孩一跑快，就忘了手里的信纸是多么珍重。

　　壹拾展开皱巴巴的纸，纸上行云流水的墨迹已被褶痕给破坏了，可她还是辨认出来了上面的内容。

　　戌时嘉树亭，不见不散。

　　她的手抖着将纸张撕碎，扔进湖水里，一个浪花打过来，纸屑便彻底消失，不剩半分存在过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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