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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汾北
"寇贼充斥,戎马交驰,遂使疆场之间,生民委弊。岂得坐观屠灭,而不思救之。汝谓计将安出?"
宫中,年过半百的大冢宰宇文护如是问他。
正是天和五年,做了两年大司马的宇文宪恭敬地应答道,愿为先锋,暂出同州。
邙山一战至今,执掌国器十余年的宇文护日渐疲态,目光沉沉地看着这位堂弟。可大冢宰自知,不能再拿自己的声望作赌注,这一战,他不能输!
之前,齐将斛律明月率众四万,筑垒洛南。
周齐对峙于宜阳,隔着洛水相持,宇文宪年青气盛,决定先发制人,领兵再次涉水而南,一举攻下对岸齐军的营垒,乘胜追击,谁知斛律光百战悍然,当即回身反击,斩落周军数百人!
不能硬碰,不要死磕。
这是他多年在行伍中养成的习惯,宇文宪暗想着,这位明月公丢了洛南,哪里还能驻军?当下收军,围堵宜阳。
而今,斛律明月又率大众于汾北筑城,西至龙门,箭指关西。
要怎样勇猛无畏的雄鹰,才能躲过这位落雕猛将的箭矢,退却敌军还能在还巢时分,稳稳地落在大冢宰的臂膀上,不生异心。
两鬓斑白的大冢宰望着这位愈发持重沉稳的堂弟,终是点头。
齐国用莒姬要挟了宇文护数载之久,如今看着这位同样事母至孝的宇文宪,大冢宰暗想道,反正,他的母亲还在朝中。
齐将王康德听闻是宇文宪率兵奔赴龙门,未见一兵一卒,连夜遁逃。
宇文宪兵至,当即下令挖掘汾水河道,令汾水改道,以至汾水南岸周军旧有的堡垒,尽数被齐军占据。
明月公以为宇文宪此举不过自保下策,这才稍稍放松警惕。
当夜,宇文宪趁其不意,攻其不备,领军渡河,攻势迅猛,二日尽拔四城!而后,攻克张壁城,截获城中齐军物资,夷其城垒。
一气呵成,来不及庆贺战功,便闻斛律光已攻取姚襄城。
如此胶着下去,鏖战疲敝,必然军心涣散。
十二弟宇文盛押运粮草来济之时,问他:“五哥,何为要改道汾水?”
军中喧闹嘈杂,人来人往之际,分不清哪里还有大冢宰指派在自己身边的人,他没有回答,对着地图与众将部署进军之策。
宇文盛在旁等了一会,只见五哥顶着地图眉头紧皱,也不回复他,只得叹气,正想退出帐外,却听五哥似是不经意地朝他说了句:“要学会示弱于人。”
话音低沉而清晰,见十二弟若有所思,应当是听进去了,宇文宪随手从箭筒中抽出一根白羽箭,箭镞抵着那张地图,穿插过两乳谷,直抵姚襄城。
天和六年,宪自入两乳谷,袭克齐柏社城,进军姚襄。
齐人婴城固守。宪使柱国、谭公会筑石殿城,以为汾州之援。
齐平原王段孝先、兰陵王高长恭引兵大至,宪命将士阵而待之。
(出自《周书·卷十二列传第四》)
姚襄城下,斛律光虽已撤军,但听闻平原王、兰陵王将至,周军一时难安,宇文宪亲自策马巡营,安抚众人:“兰陵奋勇而短谋,段孝先薄暮奄奄,皆不足虑。”
将士们方才稳住,结阵以待。
洛阳一战,因为王雄之死,他未能与斛律光一较高下,现在又换了年迈病重的段韶和声名在外的高长恭,难免有些扫兴。
宇文宪暗自腹诽,年少时的邙山之败,总是能叫他心有不甘,面上云淡风轻,心底却暗自盟誓,总有一日他要拿下齐国三将。
段孝先深谋远虑叫人吃不准,可究竟年迈,还有斛律光和高长恭,总有一日。
带着年少的不甘和远离朝堂,连战连胜的雀跃,他策马来到阵前,挥剑,直至姚襄。眼见久攻不下,宇文宪让人在姚襄城南再起城镇,东接定阳,又挖出深堑,断绝大道。
与此同时,姚襄城北,一位青年将军领着千余铁架猛士,疾行如风,涉水而来。
那名将领面戴着银面鬼脸,在夜色下泛着青灰的寒光,格外狰狞。
正值夏日,顶着蒸人的暑气,精骑铮铮奔袭至姚襄城外,隔着河湾,远远可见周军炬火绵延如蛇,团团绞住乌黑的城池。
为首之人旋即勒马,回身朝着儿郎呼道:“诸位,且随我涉水破阵入城,平原王大军在后,届时我等与平原王里应外合,夹击宇文宪!”
竟是清朗流利的鲜卑语,月色之下,随行众人具是鲜卑骑兵,纷纷应和,跟随着将领横槊愤戟打马渡河。
河水湍急,铁蹄之下激浪奔涌,混着将士们奋张的汗水,冲刷着他们的马镫和护甲。
还在部署深堑迎敌的宇文宪未曾想齐军行军如此之快,韦孝宽的密报只说段韶率军五万奔赴姚襄城……
来人银甲铁面,踏着夜色而来,领着千余铁骑精卒,抖落浑浊的汾水激流,策马越过丛丛流矢,进退躲闪自如,仿佛只是在躲避斜风细雨。
铁面之下,无人见来将的表情如何,只见他长槊横斜,轻而易举地扫落一片片士卒,竟在混沌的夜里,一人一骑,生生将周军撕开一道血粼粼的开口,只像用船桨轻松拨开水面的浮萍般,为追随着他的鲜卑勇士们开道。
明了来人的意图后,宇文宪咬牙,跨马挽弓追来,令副官速速结阵,吼道:“拦住他!”
原本肃穆齐整的军阵被这一票从天而降的铁骑搅动得哗然,只有大司马的亲卫最先反应过来,纷纷张弓驱驰,随大司马迎敌,用炬火点染箭头,射向齐军。
谁知为首的将领忽地回首,似是不经意地在颈侧轻轻一握,居然硬生生抓住一柄燃烧着的飞箭,弯弓攒射!
下一刻,宇文宪身前的护卫应声落马!
那人似乎挑衅地笑了笑,取过一支羽箭,再次弯弓,对准了他!
几乎是本能,宇文宪勒马驻足,死死地盯着那个铁面将军。
见他不再追击,将军大笑,松开弓弦,正中另一个穷追不舍的副官,穿目而过!
吓得诸人不敢再前,竟然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率领一众精骑跃马驰骋,纵横于营垒之上,直扑城门下。
那人仰头,朝着城头的齐军高声道:“援军已至!”
守军呼喊道:“来者何人!”
隔得很远,宇文宪听见了,冷笑,一群蠢货。
他冷眼,看着来将勒住缰绳,那匹烈马长嘶不已,奋起前蹄,似乎也在为主人不平。
“大齐,兰陵王!”
清亮的声音,在黑夜中,穿透了千军万马。
近在眼前,大军在侧,竟然也能叫这个高肃就这么平白无故地从他面前叫嚣而过!
宇文宪难平之余,额头抽痛,战机已失,等段韶引兵至此,必成合围夹击之势……他需要即刻整军备战,稳定局面!
最不济,要能全身而退!
他们远程行军,必定疲惫不能久战,只要能扛到他们撤军。
宇文宪沉思片刻,调转了马头,再次下令,集结被冲散的阵型士卒。
是日,大将军韩欢为齐人所乘,遂以奔退,宪身自督战,齐众稍却。会日暮,乃各收军。
(出自《周书·卷十二列传第四》)
残阳似血染千山,旌旗漫卷,纷纷合合间,周军既退,齐军诸将会师,都摩拳擦掌商讨着如何趁热打铁攻克新城。
高长恭连夜奔袭,苦战一日,眉宇间露出一丝罕见的疲态。
面对众人杂七杂八热火朝天的讨论,他只是揉着额角,垂眸不语。
多年军旅倥偬,令他原本柔美的五官也被磨砺出几分粗粝英挺,他听罢诸位将军的分析,却问:“平原王如何?”
下属与他低语:“平原王病情加剧,还在帐内休整……”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咳嗽从外传来,帐内顿时寂然,几位铁衣将军都打住纷争,静候平原王入内。
段韶在侍从的扶持下,强打着精神走了进来,朝众人故作平和道:“都不说话做什么。”
长恭迎着他走来,扶他坐上主席,恭敬道:“平原王,吾等还在商议是否一鼓作气,攻克周军在西面筑起的新城。”
段韶饮下长恭端来的温水,缓和之后,才说:“此城一面阻河,三面地险,不可攻,就令得之,一城地耳。不如更作一城壅其路,破服秦,并力以图定阳,计之长者。”
将士咸以为然。
六月,徙围定阳,其城主开府仪同杨范固守不下。
韶登山望城势,乃纵兵急攻之。
长恭站在段韶身侧,听到平原王如此决意,便想要自请出战,率先攻入定阳外城。
山坡上,只有他们和随行的十几员斥候护卫,山风呼啸,高云淡去,段韶看着他,平素威仪严厉的面孔也在青霄朗照下柔和了几分,段韶轻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叹气:“长恭,你是个好儿郎,奋勇世难当,今后,一定要惜身,万不可如此只身入阵。”
高长恭听出他话语中的伤感,皱眉,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段韶在他肩头重重一拍:“记住,不可入阵太深!我与明月不在你身边时,要学会保全自己……”
说罢,他扬手,恢复了以往的果决:“去吧,另有任务给你!”
长恭跟着他,亦步亦趋地下山,二人打马回营,路上,长恭追问:“平原王,需要肃做些什么?”
段韶平淡道:“辎重这几日便到,你去交接。”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定阳久攻不下,如此节点要他亲自去交接粮草,高长恭觉得诧异,可他全权信任平原王,也不多问,这边领命而去。
等到见着了随行援粮的宗室,高长恭才明白这是平原王极温和的善意。
迎着风尘仆仆的辎重队伍,他一夹马腹轻快地跑上前,挥鞭高呼着:“二哥!”
迎面而来,是一向安居赋闲的广宁王,高孝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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