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君

　　岁月稀松平常地往前奔，秋季除了是万物萎靡的时节，还是澄意山庄启用所有铸造炉，开始打造预备送往大殷北境青州的兵器季节。

　　山庄藏书阁管事岳知节，知道庄主裴雁晚这段日子不是在山中确认矿脉位置，便多半在剑庐中帮忙，于是带着京城来的信笺径直往剑庐去。

　　从岳知节任职的藏书阁到剑庐有一段距离，他数次对着光源举起密封的信笺，试图透过信封看清信中到底写了什么，却只能看见信封上工整写下的“裴小庄主亲启”几个字。

　　然而，写信之人没有力透纸背的笔力，但有一颗会隐藏秘密的慧心。信封厚实，内里的信笺更是折叠了数遍，把承载的秘密保护得密不透风。

　　山庄的密信，由专员派送，不会托付信鸽，免得出纰漏。

　　岳知节嗤之以鼻，将信封一角在手中反复揉捏，以此泄愤。

　　剑庐中的所有铸造炉都启用了，闷热难耐。岳知节眯起狐狸眼睛搜寻裴雁晚的影子，很快便找到了想找的人。

　　剑庐中的弟子为了避热，都将袖管、裤管挽了起来，裴雁晚也不例外。她因常年习武而拥有了一层薄薄的肌肉，此时小臂和小腿都裸露在热气里，展现出了一种健康有力的美。

　　“小庄主，有你的信。”岳知节快步走过去，但没有立刻把信交出，而是高举手臂扬了扬手中的物件，狐狸眼却盯着雁晚，心想，这女子的肌肉能打死一头牛。

　　若裴雁晚知晓了岳知节过于夸张的想法，必会扬起一掌打在他脸上。

　　澄意山庄常年习剑的女弟子几乎都有肌肉，这是她们勤奋而健康的勋章，就算今日所有展示出“勋章”的女弟子们排着队给岳知节来两拳，也是理所当然。

　　至少，坐在一旁休息的江允是这么想的。

　　只不过，他没有读心术，想要岳知节挨顿打的想法，也不是因为读到了对方心底的小九九，而是因为岳知节对裴雁晚的戏弄和轻佻的眼神。

　　裴雁晚亦从岳知节的细长眼睛里猜出他的内心必在想不光明磊落之事，又愤懑于岳知节高举信笺戏弄自己的行为，竟在怒火中烧之中凌空一掌袭向了岳知节的面门。

　　“小庄主莫要生气！”岳知节侧身躲开来势汹汹的一掌，站定身子，笑道：“喏，给你。”

　　雁晚接过信一看，便知道了信的来历。她朝岳知节抱拳，语气愤愤：“多谢你，方才得罪了。”

　　岳知节摇摇扇子，狡黠一笑：“无妨，无妨。信里写了什么，能否给我看看？”

　　“女儿家的私事，你不必看了。”雁晚侧过身去，不想再看到岳知节这个烦人精：“剑庐酷热，你不要多待。”

　　岳知节皱眉轻哼，不屑于再和她做纠缠，而是回想起两年前的那场比试。

　　当时他只输裴雁晚三招，三招！居然让庄主的位子被一个小小女子给夺去！他将指节捏得咯吱作响，咬牙切齿地离开了剑庐。

　　江允目送岳知节远去，茫然地望着裴雁晚：“姐姐，那是你的师兄？”

　　“嗯，他和我有过节。身为澄意山庄弟子，不追求疏阔豁达，一味记挂与我的恩怨，令人恼火。”裴雁晚细致地以剑拆开信封，没有抬头，故而未看见江允脸上稍纵即逝的阴沉。

　　江允以为信中写的，是自己托裴雁晚所打听的京城近况，便想凑过去一观，不料雁晚灵巧地转了身，朝他笑道：“上面有替你打听的事，也有‘女儿家私事’，你可不能看。”

　　“那你看完了给我讲讲。”江允闷闷不乐，重新坐回一边。

　　裴雁晚看信时，面色渐渐转阴，非要把江允叫到剑庐外僻静无人处才肯开口。江允因她的举动忧心忡忡，唯恐听见噩耗。

　　“惠王是圣人的第几个儿子？”她紧紧攥着信，故意问道。

　　江允不敢大声出气，伸出了两根手指头——惠王排行第二。

　　裴雁晚明白江允的忧虑，但为了让少年心底的大石快点落地，她干脆地道：“他死了，殿前自刎。”

　　二哥死了！

　　江允瞠目欲裂，冒着冷汗撞上身后的白墙。他虽与二哥惠王关系平平，但二哥对他也有叮嘱自己要勤于功课的关爱，怎么会就这样死了！

　　“黎允，你可还好？”裴雁晚见他如此惊慌，上前扣住少年的肩膀，柔和地安慰：“我知道你为惠王的惨死受惊，但兵变只祸及宫墙之内，京城中的平民百姓并无大碍。”

　　裴雁晚说这话，是出于江允要保命时道出的权宜之计——他姓黎，他不是权贵之子，只是居住在京城的普通人。

　　“那……圣上？”江允惊魂未定，恍惚地点点头。

　　“圣上无虞，你且放心。你既受了这样的惊吓，今天就回去休息罢，别留在剑庐了。我送你。”裴雁晚像安慰孩童一样摸了摸江允的头顶，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来。

　　二人相伴回了小院，剑客为江允倒了杯热茶，安抚他的情绪。

　　裴雁晚在世上没有骨血亲人，无法体会血亲离世的痛楚。而先是皇后，再是惠王，眼前这个年轻人，居然已经遭受了两次骨肉分离之苦。

　　“雁晚……我想一个人静静。”江允叫出剑客的名字，他的指节扣在桌沿，泛出无力的白色。他竭力调整着呼吸，不想让人觉得自己太过异常。

　　“这样也好，你睡一觉罢。许大夫的药好用，你的伤基本痊愈了，如果想家……就回家看看。”雁晚见江允依旧心绪不平，索性不再与江允交流，让他一个人呆着，也许能更好地让他缓过来。

　　她离开小院，再次拿出岳知节交给她的信。信上除了简略地叙述京城叛乱的来龙去脉，还有两行小字：

　　“三皇子江允，字信之，年十六，帝后幼子。惠王谋乱前，由一女官带出京城，不知所踪。”

　　*

　　夕阳照进江允的房间时，他恰好从梦中醒来。心头的惊惧已经消散一些，现在，他更想回到京城去。

　　他翻开枕头，拿了藏在下面的簪子。

　　簪子由木雕刻而成，做工粗糙，显然是初学者所刻。不过，竭力做到了栩栩如生，模样更是别出心裁——一只鸿雁高仰着头颅，振翅欲飞。

　　他在宫中闲来无事，学的东西多且杂，包括雕刻手艺。可他从未雕刻过首饰，技艺生疏。

　　澄意山庄本次铸造的兵器要送到青州，将来若有战争，那便要用来御敌。

　　大殷朝廷鲜少干涉江湖事宜，唯有在涉及到边境安稳的时候才会适当与江湖合作。如果这批兵器在质量上出了差错，后果不堪设想。

　　因此，裴雁晚今日直到月亮升高才离开剑庐。她原本身心疲惫，脚步沉沉，然而在看到小院外一盏烛火时，顿时觉得整个人都轻盈了起来。

　　江允在等她？

　　江允见一直在等的人终于回来了，迫不及待地小跑到了女子跟前，吞吞吐吐道：“姐姐，我、我……”

　　裴雁晚本想问他怎么地特意在门口等自己，但看到江允一副忐忑的模样，猜到了几分少年的心思：“怎么？想回家了？”

　　“嗯……我想念我的父亲了。我八月十二离京，今日已经三十了。”江允垂着眼眸，纤长的睫毛在烛火映射下扑闪扑闪，居然有几分莫名的妩媚。他的足尖在地上磨来磨去，犹犹豫豫道：“可是，我想送给你的剑，还没铸好呢。”

　　“程芙说你天赋尚可，铸到哪一步了？”裴雁晚轻声问着，话虽在剑上，心却飘至了少年美丽的面庞。

　　“我之前伤口未愈，每日待在剑庐的时间不长，程芙教得又面面俱到，时至今日，才刚刚成型，仅有一副剑坯。”

　　“那便很好了，待你离开山庄，我继续把你铸了一半的剑铸完，岂不是意义非凡？”雁晚从江允手中拿过蜡烛，假装无意地照亮了少年面庞的阴影处。她不会知道，自己心猿意马间的一句话，竟如星芒一样照进了少年的心口。

　　江允为裴雁晚的话猛一抬头，一时有千百股暖流涌上他的心头。他的心底有一朵微末的花朵，在这个夜晚悄悄地无声绽开。

　　于是，他大胆地拉住雁晚袖口，不顾及女子可能会萌生的恼怒，坚定道：“但我有一件别的东西要送给你，你跟我来。”

　　裴雁晚由江允拉着自己，随他跑入院内。

　　自江允恢复了伤口，青春的无限活力又注入了他的躯体。他拉着女子进了自己的卧房，从绣花枕头下捧出一个小巧的东西来，郑重其事地放进了雁晚手中。

　　“这是……雁鸟？”雁晚睁大凤目，欣喜地手中别致的木制簪子。

　　“我问过你的同门，她们都说，你不喜欢胭脂水粉和首饰。可是，我实在担心铸不出一把好剑，便趁着闲时刻了一只鸿雁。礼物虽轻，但它毕竟是我亲手做的，情意深重，和首饰铺中售卖的簪子不一样。木工是我小时候学的，现在生疏了，所以簪子粗糙，你不要在意……”

　　江允眼里有跳跃的烛火，也有灼灼的热情。

　　他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你救下我的那天晚上，说你名字里的‘雁’是‘断雁孤鸿’的雁。我觉得这解释太悲情，与你的洒脱潇洒全然不符。雁的鸣声虽悲，但无拘无束、随性自在……”

　　屋里橘黄色的烛光映照在裴雁晚棱角分明的脸上，她的心思已经飘远，做不到细细思索江允说的话了。那日的“断雁孤鸿”“相逢恨晚”只不过她为图省事随口一说，江允居然记在了心里。

　　她借着微明烛火，把鸿雁形制的簪子，轻轻插在了江允的发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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