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绘

　　千年之前的当时，魏光宪不知道薛能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么多柳絮。
　　但是，千年之后的今天，看了薛能写的手扎的百北是知道的。
　　在薛能消失的日子里，就是他没去见魏光宪的那两个月里，他跑遍了金陵城里所有种柳树的人家，一家一家的亲自拜访，一点一点的亲手收集。
　　除了因为怕被魏光宪发现而放弃的秦淮河畔柳树，整个金陵城的其他柳树都遭了他的搜刮。

　　那么多柳絮，薛能一点点一撮撮的收在了一起，只为了那句“不信人间有白头”。
　　不过，薛能觉得，他的付出都挺值的。
　　因为他发现魏光宪确实不再和他保持客气的疏离，两人的相处开始自然起来。
　　现在他们在一起后，他的笑容明显比以前多了，他不再叫他薛郎，而是叫他的字，“太拙”。

　　直到后来，魏光宪作为小倌儿“念卿”，也没有再接过其他的客人，就连卖艺唱曲儿都很少了。

　　再后来，魏光宪拿着十几年的攒的积蓄为自己赎了身，他没让薛能掏半点银子，毕竟他也是个男人，尽管是个小倌，也总有一些骄傲和坚持。

　　他们一起离开了金陵城。
　　魏光宪陪着薛能继续他曾经的游学之路，没让他因为自己荒废了学业。
　　薛能确实是一个有大才的。
　　他们一路游历，薛能也一路闯出了些名声来。
　　听到有人称赞他“诗古赋纵横，令人畏后生”，薛能也会不甚好意思的笑笑，然后拉着在一旁看戏的魏光宪逃开。
　　其实越和薛能相处，魏光宪的心里越会有一种负罪感。
　　这个男人太优秀了，他知道他有鸿鹄之志，他知道他寒窗苦读那么多年只为了能考取功名、光耀门楣，知道他一心想怀才遇明君、一展宏图。
　　而且魏光宪也知道，薛能他有这个才华和能力。
　　魏光宪甚至觉得，他们这些相处的日子，都是自己偷来的。
　　他知道，总有一日，这个身边男人会变得更成熟，他会回到他那个远在汾州的家里，他会娶妻生子，他会得偿所愿、平步青云仕宦显达……
　　他不禁握紧了身边人的手，薛能转过头，安抚性地捏了捏他的手，魏光宪对着他笑了笑。
　　“如果，有一天你不需要我了，我就走……”
　　薛能不知道魏光宪的想法，但他也知道，他的家里人是绝对不会允许他娶一位男妻的。
　　可是，如果让他身边这个人做妾，他也是舍不得的。
　　他的光宪是那么好，那么骄傲，让他做妾，被困在后院，与一堆女人共侍一夫……
　　他是真的，真的，舍不得。

　　所以，他在想出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之前，薛能都没敢在写家书的时候提及魏光宪的名字。

　　然而，总是天不随人愿，到底是他在金陵城里的动作大了些，收到了家里的责问书，催他回去成家立业。
　　在外游历这些年，薛能从及冠到现在已经四年了，二十四，是该成家的年纪了……
　　他牵起魏光宪的手，既然避无可避，那就一起面对好了。
　　“光宪，跟我回家。”
　　魏光宪握紧了他的手，眉眼弯弯。
　　“好”
　　…………

　　收回思绪的百北，看着面前两杯已经冷掉了浮世茶，神情有些恍惚。
　　这魏光宪薛能终究与魏时薛规不同，他其实没必要想那么多。
　　他刚站起身想把冷掉的茶倒掉，店门口挂的风铃又叮叮当当的响了起来。
　　百北还没有来的及回头，就被人一把按在了熟悉的怀抱里。
　　“小北北~~我回来了~~~有没有想我啊~~~”
　　还是那么荡漾到让人咬牙切齿的声音。
　　百北毫不犹豫的对着那双穿着运动鞋的脚就是一踩：“想你个大头鬼！”
　　把那吃痛松手的人甩开，百北看都没看那人一眼，继续收拾茶几上冷掉的茶水。
　　“小北北，你好狠的心呐～嘤嘤嘤π_π~~~”
　　“小北北，我脚好痛啊～嘤嘤嘤～！”
　　听着耳边聒噪的声音，百北眼角狠狠一抽，这人――
　　还是那副老样子……
　　这他妈的哪里来的嘤嘤怪！
　　百北忍不住把手里的茶盏往茶几上重重一放，发出“趴！”的一声。
　　“闭嘴！再嘤嘤嘤我割了你的舌头！”
　　“小北北～我脚疼~”那人一脸委屈，眨巴着眼睛继续卖惨装可怜。
　　“白乞尾！闹够了啊你！有本事失踪，有本事你别回来啊！”
　　“小北北~~”
　　“替你看了这么多年的店，你发我半分工资了没有？！”
　　“小北北~~~”
　　“终于舍得回来了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死在外面了呢！”
　　“小北北~~~～”
　　白乞尾像是没听到他的训斥一般，厚着脸皮，舔着那张俊俏的脸就往他面前凑——
　　身为一只合格颜狗的百北：“……”
　　哼！
　　你以为长的好看，我就会原谅你了吗？
　　异想天开！

　　――――――
　　百北看着坐在椅子上的那个人，撸着猫、喝着茶、悠闲自在翻看手札，就气不打一处来。

　　白乞尾怀里那只胖胖的橘猫是隔壁快餐店老板娘养的，名字叫胖妞，只要白乞尾没有失踪，出现在店里的那天，这只猫就一定会过来，蹭吃蹭喝蹭美人的怀抱和抚摸。
　　那一人一猫倒是自在，可是自己今天还要给店里来一场大扫除，帮那些存放时间有点久远的画卷掸掸灰。
　　昨天晚上，百北把白乞尾赶去睡《冬日草溪图》了，自己拿着提前准备好的耳塞睡《赠歌者》，让他也好生试了试在大冬天小溪边儿上睡觉的滋味。

　　所以，今天早上一起床，白乞尾就让他大扫除，这是赤裸裸的报复！
　　百北一边腹诽，一边抖动手里的鸡毛掸子，真想一掸子抽在那小心眼的人脑袋上，又不得不屈服于他的淫威，谁让那人才是浮世绘真正的主人。
　　而这边一脸愉悦的白乞尾正在翻阅百北从魏时那里换来的手札，美其名曰，视察工作。
　　他怀里的胖妞被撸毛撸得舒服了，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可是，这手札也太厚了点。

　　白乞尾撇撇嘴，把手札一合，就丢到一边去了，他也不是个有耐心的人。
　　“小北北~~”
　　“小北北~~”
　　“小北北~~你看完了的~给我讲讲他们的结局吧~”
　　“好难翻的~”
　　百北忍无可忍的翻了个白眼，转过身去:“白乞尾！你不要太过分――”
　　“了……”
　　然后，他所有指责、训斥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两双饱含了祈求的眼睛都盯着百北看，圆溜溜的。
　　一双来自白乞尾，另一双来自他怀里的胖妞。
　　百北：……
　　真是上辈子欠了他的！

　　―――――――

　　薛能和魏光宪刚回到汾州老家时，就有一场婚礼在等着他们了。
　　确切地说，是在等薛能。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然而薛能却是没有安安分分的当他的新郎官，他拉着魏光宪直接跪到了他爷爷面前。
　　头发花白的老人没有说什么，只是盯着他们看了好久，才轻轻叹了一口气，开口道：
　　“能儿，你真的想好了？”
　　“你爹娘年纪也不小了，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
　　“这乱世将至，薛家只有你这一支嫡系……”
　　“无后啊！”
　　“你让爷爷和他们死后如何去见我魏家的列祖列宗啊！”
　　…………
　　薛能低头跪着，手攥紧了又松，松了又攥紧的反复好几次，他忍不住看向身边陪他一起跪着的魏光宪。
　　他从小读的那些圣贤书，让他找不到反驳爷爷的话，他也确实不知道还如何面对如此一个可怜的老人。

　　薛老太爷将他的动作神态都看在眼里，微不可查的摇摇头：“光宪啊。”
　　突然被点名的魏光宪恭敬的应了一声：“在的，爷爷。”
　　“光宪，老头子我希望你能摸着心坎，回答老头子几个问题。”
　　“是。”依旧恭敬到找不出半点错误来。
　　“你可愿永远陪在能儿身边？”
　　“求之不得。”
　　“你可愿能儿为你断子绝孙、不留子嗣？”
　　“不，不愿……”
　　“你可愿入其后院与其他女人共侍一夫？”
　　“自然是，不愿的。”
　　“那你可愿能儿为你断送锦绣前程，空有满腹经纶郁郁不得志？”
　　“不愿！”
　　话点到为止，后来发生了什么，手札上也没有记载。
　　但是谈话的第二天，薛能穿上了新郎官的红装，骑上高头大马，娶了别人做妻子……
　　魏光宪是亲眼看着他拜的堂，他混在一众来观礼的宾客里面，看着他拜了天地宗亲，看着他——夫妻对拜。

　　后来，魏光宪是见过薛能的妻子的，那是一个温婉贤淑的小家碧玉，见到外人还会脸红害羞，她给薛能生了个大胖小子，逢人就笑，招人欢喜的很。

　　从那以后，魏光宪和薛能像是真的成为一对普通的朋友，普普通通，甚至还略有疏离的朋友。
　　好像曾经发生的一切就与那秦淮河畔纷扬的柳絮一般，风一吹，就散了个一干二净。

　　“我想出去走走。”薛能成亲的第三年，魏光宪告别了有他的汾州。
　　……
　　“我比他大，你就唤他二弟就好。”薛能成亲的第五年，魏光宪带着一个女子回来了，他让薛能唤她“大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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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世绘的店里不知从哪里刮来了一阵风，吹的满店的画呼呼作响，讲完故事的百北不再理会撸猫打哈欠的白乞尾，转身继续整理画卷。

　　再没有人关注的手札被调皮的风儿翻到了最后一页，一排清楚的毛笔字显现出来。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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