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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十二岁那年，家乡发了一场洪水。

　　当时的我十分瘦小，洪水来时，我爷爷一举手便把我托到了家门口的百年大榕树上。我缩在树枝中，眼睁睁望着他老人家被水淹没，徒留一只孤零零的破鞋被急汹汹地冲到了下岸。

　　片刻间，我变成了孤儿。

　　灾难过后，我发现村子里还活着的人，多数是村里有名的无赖，女孩一个也没剩下。

　　灾区很广，幸存者聚集在一起讨论该往哪逃，最终定下了三条路。

　　一是北平，我至今也不认为那帮秀才去那个外强中干的地方有什么用。

　　另一是保定，他们是奔着直系军阀去的。我虽不懂他们之间有什么猫腻，但也猜得到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

　　还有一处，也就是我们这帮小兔崽子们梦想的地方——天津卫。

　　那是青帮爷们的天下，要混进去，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们在码头等待青帮的粮船。

　　我们的人说，如果怎样都不让上船的话就来硬的，所以他们手里都拿着家伙。

　　除了我。

　　我爷爷说，青帮的汉子个顶个儿的剽悍，特别是跑船的，眼一瞪便能吓得小孩撒丫子滚蛋，哪还轮得到我身边这几只臭虫亮家伙？

　　不久，船来了，也停泊靠岸了。

　　我溜到河边，一猛子扎进水里，听不清岸上人具体说了些什么，但透过河水，隐约能分辨出臭虫们还是把家伙亮了出来。船上的人陆续往岸上走，准确地说他们应该是跑上岸的，因为我在水下感受到了异常的震动。

　　以前跟爷爷跑船时，我喜欢藏在船底下玩，我发现，即使是大胖子“走”下船，船也只是慢悠地晃几下；但若换成十来岁的淘气兔崽子“跑”上岸，那船下可谓是“地动山摇”。

　　片刻后，船稳定下来，我快速游到船尾，悄悄探出头一瞧，船上空无一人。

　　那帮臭虫人数不少，船员怕吃亏便都上了岸，可以预料一场群架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我利索爬上船，只见上面放着几个大箱子。我提前打听过，这是艘粮船，所以这箱子里铁定装满了粮食。

　　我啐了一口，这帮不顾人死活的人渣！明知我们遭了难，还来搜刮我们！

　　望着脚下的水渍，这是我带来的，可船在河里飘，颠簸中溅上一些水花又有什么稀奇？但为确保万无一失，我还是脱掉湿哒哒的衣服，拧干后擦了擦甲板，刻意制造出“不规则感”。

　　我打开最靠近船尾的一个箱子，里面装满了玉米棒子。我舔舔嘴唇，把衣服展开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一捧一捧把粮食摊在衣服上。

　　要说当时不紧张，那绝对是骗人的，说不准什么时候他们就回来了。不过我却不害怕，大不了挨顿暴打。以前我和村里的流氓都不对付，没少被他们找麻烦，皮开肉绽都变成了家常便饭。最严重的情况，我被打死，顶多去不成天津卫，也没太大损失。

　　我用衣服把粮食裹起来，系成一个大包袱，再把它轻轻放进河里。看着重重的衣服渐渐下沉，只激起极少的水花，我满意地笑了。

　　这时，岸上传来一声得意的咆哮：“呸！你们几个狗杂种记着，别让爷们再碰到你们，不然见一次揍你们一次！”

　　我毫不犹豫地跳入刚才箱子中，少了一半粮食，这里的空间刚好能容下我的身子。我突然对自己的瘦小感到无比骄傲。

　　我摒住呼吸，等了许久也没人发现我，终于松了口气。

　　不过，这也是我提前料想到的。

　　他们停泊在此的目的是为了舒活筋骨，箱子随人，必须也得搬上岸。可经过刚才那一架，耽搁了时间不说，体力必然也消耗不少，当下只得赶快开船，既然箱子未挪窝，也没有再检查的必要了。

　　我蜷缩着身子，思忖着青帮到底鱼龙混杂，机灵鬼不少，蠢货、草包亦不少，我的计划能如此顺利，真是托了这帮笨蛋的福！

　　箱内的玉米棒子被我挖去大半，依然够我吃上十来天——饿肚子的人从不挑食，除了屎什么都能吃——况且从这到天津卫码头顶多三天时间。

　　饮水嘛，等到黎明再出来喝点河水就行了，但绝不能深夜出来，越是深夜，人的戒备心越重。相反的，天蒙蒙亮的时候，才是人消耗了一夜精神、状态最松懈的时刻：换班的人还没来，自己又想睡，模模糊糊，就算听到什么小动静也懒得动弹去查看。

　　就这样，我在箱子里憋了两天半，终于被他们抬上了岸。

　　我不怕他们打开箱子发现我，一顿胖揍难以避免，可我，是真真切切站在天津卫的地界上了！

　　“吱嘎”一声，我的世界霎时变得澄明，可头顶的数十双眼睛却让我感到死一般的压迫。

　　一个男人粗鲁地把我从箱子里拎出来，大骂：“你这小杂种！”

　　我被结结实实摔到地上，周围响起了可怕笑声。

　　一个人说：“小子，穷得连个衣服也没有，光着就来了？”

　　我赶紧“噗通”跪在地上，“砰砰”地给周围人磕头，“大爷，饶了我吧！”

　　我的声音在颤抖，但心里却毫无畏惧，大不了一死。

　　一阵风迎着我的脸飞过来，那是挥舞拳头的动作，我闭紧双眼，等待疼痛。

　　突然，一个声音响起，那道风只是触碰到我的皮肤登时戛然而止。

　　我抬起头，看到一个高大的中年人。

　　他上下打量着我，问：“你是怎么上的船？”

　　我摇摇头，除非逼不得已，否则我是不会说的。

　　他又问旁边的人，那人对他讲述码头打架的事，但也说不上来我是怎么溜上的船。

　　他敲了敲我藏身的箱子，笑道：“你就算不说，我也知道你的伎俩。”

　　我不相信，却没表现出来，深深低着头，装作不敢看他的样子。

　　蓦地，他说了一句令我终生难忘的话：“这孩子，我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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