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陵旧事之茕茕流影

　　兴王离京的时候，场面并不盛大，皇帝也没有送行，只有几个平时要好的朋友在东华门外等着，待秦公公宣了圣旨，颁了金印，兴王便告别友人，上马离去。

　　因为只是驻守边关，而且暂时还摸不清烈国的意图，不宜用大量兵马引起烈国的高度警惕，兴王只带了三千精锐骑兵，在晨光中静静离开。兴王刚满二十岁的长孙定汝骑马默默尾随在后，远远凝望爷爷终年挺直的背脊。定汝一直极为钦佩自己的爷爷，自小就以他为榜样，熟读兵书，勤练武艺，爷爷经历的每一次战役，他都结合兵书和战场上的特殊情况仔细分析，也曾随父出征。如今长到二十，虽还未有独自领兵的经验，但其用兵灵活自如的将门风范，已隐隐有赶超之势。

　　到了城门，定汝拍马奔至兴王身边。

　　“爷爷，孩儿就送到这儿了。爷爷保重！”

　　兴王拍拍定汝的肩膀，笑道：“汝儿也要保重，照顾好你娘、弟妹和两个婶娘。还有，要好好练武。”兴王共有三个儿子，都是将门虎子，本来就成亲成得晚，又都先后战死沙场，留下孤儿寡母，幸而慕泓长寿，否则，慕氏怕是就要衰败了。

　　定汝挑挑眉梢，轻笑道：“这是一定的。”

　　兴王大笑：“汝儿可不要太自信，待爷爷回京，不久便可与祈莲一战，能否坐上主帅之位，就看你的表现了！”

　　闻言，定汝棱角分明的脸庞透出一股自信的光彩，眉宇间豪气顿生。

　　“好，望爷爷早日回京，与祈莲一战，孩儿定除逆贼！”

　　兴王大笑两声，慈爱地看了定汝一眼，策马奔驰，身后三千骑兵跟着整齐划一地扬鞭策马，掠过定汝身侧。马蹄飞扬，踏起滚滚烟尘。与此同时，定汝掉转马头往回奔去。

　　拐进一个巷口时，瞥见一个熟悉的浅青色身影从另一个叉路口出来，匆匆往城门方向走去。想了一会儿，定汝才想起那是陵王妃流薰。记得幼时，她常跟着申尚书到兴王府来玩耍。她的马术还是爷爷教的，也因为她实在太招人喜爱，爷爷才特别想要孙女。记忆中她是最怕冷了，怎么大冬天的只着单衣？

　　定汝想她多半是去送行的，当下也没去想她为何会只身一人且还是步行，便又掉转马头去追她，想告诉她爷爷已经出城，省得她多走冤枉路。这时马儿已经跑出了好一段路，定汝远远看见她时，也已经可以隐隐约约看见城门了。只见她只是呆站在那里，看着屹立在她前方不远处的城门。定汝直觉有异，悄悄把马栓好，藏在旁边巷子里，自己则躲在一根看得见城门的石柱后面。

　　此时，从城墙的角落里缓缓驶出一辆马车，在城门口停住。车上下来一个人，披着一件黑色的长绒披风，动作缓慢而优雅。定汝一眼便认出来，那是陵王。心下一阵生疑，这对夫妻一前一后到此处来，实在奇怪。

　　荒影立在城门口，望着城外尚未落尽的烟尘出神。良久，他轻拢双手，以极缓的速度高高抬到额前，久久不放。这个姿势定汝认得，是一种同辈之间表达最高敬意的礼仪，虽不常用，却也不算太特殊。然而望着陵王荒影孤身站在高高的城墙边，对着城门外飞扬的尘埃如此行礼，定汝的心头莫名地震动起来，他觉得空气中仿佛浮起了一种叫做哀伤的暗香，缓缓流动弥漫。

　　半晌，荒影垂下手臂，转身上车，却正好看见站在不远处的流薰。定汝看不见流薰的脸，他只看见荒影静静立在马车前凝望流薰，脸上，还有未尽的忧伤。

　　许久，他面上忧伤才消散无踪。他淡淡笑着，向流薰走来。

　　“流薰也来了？”

　　流薰的声音有些颤：“这是最后一次见兴王爷了，可我还是迟了一步……你为何要瞒着我？”

　　荒影没有回答她，只柔声道：“可你还是察觉到了，不是么？”

　　流薰抬头看他，张口欲说话，终是不语，只是捂着嘴不停地咳嗽。

　　荒影张开披风，把流薰紧紧裹住。

　　“流薰，你太聪明了，否则，你不会活得如此辛苦。”

　　流薰侧脸伏在荒影胸口，定汝见流薰已是泪流满面，满眼哀戚。

　　“影，到底何时你才可以不恨呢？你恨着他们，可是现在……你又开始恨你自己了……影，你告诉我啊，到底何时才可以不恨……”流薰说着已是泣不成声，哽咽了一会，喃喃又道，“其实我好害怕，影，如果你永远也不会开心了怎么办？如果是这样……那该怎么办……我怕是死也不能瞑目了吧……”

　　荒影只是听着，抿着唇不说话，却把流薰搂得更紧了。

　　定汝怔怔站在石柱后，荒影和流薰何时离开的他不知道。他觉得脑袋有些混乱。多年前在兴王府一起玩闹时，何曾见她哭过？何曾见她有过那样哀戚的眼神？何曾见她露出过那样害怕的表情，抖着声音说自己会死不瞑目？甚至当年若非他亲眼所见，他绝不会相信她会杀振飞。这个流薰真的是流薰吗？她为何会说，这是最后一次见爷爷？为何会说陵王恨着“他们”？“他们”又是指的谁？

　　而陵王，流薰伏在他胸口时说的话，很明显他是听见了的，那么，他的耳疾是何时治好的？还是，他根本就没有失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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