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

　　日下时分，顾炎已换妥了新装。湖兰一色的衣裳，袖口襟摆处隐约缀了些许蝙蝠、缠枝牡丹的花样。十九看他进门来，只觉得蓬荜生辉，却又顾虑自己并没有华衣美服，就有些不愿意去了。
　　顾炎看他恹恹的样子，就猜到他几分心思。他想了片刻，径自去十九的衣柜里头翻了翻，终于摸出件藕色儒衫来递给十九：“我曾见你身着此衫，虽无华彩到底并不失礼。”聂十九当日近乎是被家族扫地出门的境况，哪里得钱置办什么东西。这件藕色儒衫还是当年他自己攒了银子做来预备日后中举时穿的。顾炎说见十九穿过，是实话。十九穿它，那次只是为了赌气。
　　“侄儿少爷安。”童儿来时，廊下木窗正巧敞着。顾炎就坐在房中看十九整肃衣衫，忽然听见外头童儿说话，口中漫应着无意间扫了那童儿一眼。正是这一眼，倒瞥见那童儿探头探脑地从窗外往里头张望，他不由微微皱眉。
　　十九也看见那童儿好奇放肆的样子，他却没有顾炎的讲究，只是看在眼里，又多心那孩子是看轻了自己。胡思乱想间，十九慌忙系了衣带，推了顾炎一把。顾炎就知道这个人是急了，却不好笑话他，于是拿起桌上的白玉骨扇，开门去向那童儿颔首。那童儿手里提了盏纸灯笼也不说话，看十九也跟着出来了，竟向两人露出微微一笑，便往暗里去了。
　　按理，那童儿笑得尚算是有礼有节，十九不知怎地就觉得瞧着心里发怵。转念又想既然顾炎愿跟着那童儿去，想必没有大碍，于是只得急忙一把攥住了顾炎臂膀上的衣裳，步步紧跟。
　　路有些远。一路荒草漫漫，草叶尖隐约有了夜露，渐渐将两人的衣角、鞋边沾湿。一路顾炎都未曾说话，他分明发觉十九将他的衣袖攥得发潮，却仍旧没有作声。十九走得跌跌撞撞，抬头却看见那引路的童儿在山石漫草间走得飞快，如履平地。
　　月正天中，顾炎忽然反手挽住十九，低声嘱咐道：“我的这个表妹已是再嫁。据说是命盘太硬，三年间连连克死两任夫君。幸而又有这第三个意在‘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的痴子宝货。今趟前来贺喜的大多都是知根知底的亲眷，不比你初来乍到不知道忌讳。你只顾全了礼数，就是看见了古怪骇事也不要多言。前头就是我姑母家了，我说的话，你万万记在心里，不要疏忽。”
　　顾炎说这话的样子显得很是正经，十九虽然狐疑，还是应了。
　　汉白玉狮子赫赫生威，方石门楣，左右乌木门扉上铜制的狮头牙口衔环。只看这门面，就知道顾炎这门亲眷府门高深，是豪族大户。
　　想不到这顾炎还有这等祖上做过高官的亲戚。
　　十九看童儿通报了一声，心下暗暗称奇。却见这府邸上下竟没有个操办喜事的样子，非但没有张灯结彩，就是正堂上，也是众人正襟危坐、寂静无声。
　　顾炎从容淡定，笑盈盈上前去一个挨一个地行了揖礼。那些人也古怪，竟一同起身向顾炎行了顿首礼，这分明行的就是主客礼。十九跟在顾炎身后，也堆起满面笑容，向众人行礼。趁隙偷眼去看主位上坐的女子，昏暗高堂下，那锦衣女子肤色越发显得苍白，死沉一般无有半点血色。十九心下一个哆嗦，忽然觉得脊背发冷。
　　一番寒喧完毕，顾炎同十九也坐了下来，虽说是敬陪末座，却也不能懒散随意。
　　说话间，吉时已到。许是这家姑娘三嫁，难得没有放喜炮百子。十九跟着顾炎去，看新妇头上蒙着红帕子由媒人扶着上了花轿。他也是本性难移，忽然就生了别个心思：想来这小娘子必定标致得不得了，就看媒人扶着的手儿，那手儿肌肤软嫩腻白、形状圆润可爱，再有手腕里套着明晃晃的两对金镯子，由血红嫁衣映着，忒是招人。
　　十九心思不正，自然也没发觉亲戚们的古怪。众人看姑娘向堂上妇人跪拜后，被顶花轿抬出门去，嘴里竟都没说出一句好听的来，只是待迎亲的吹吹打打走了，方才向那高堂上位坐的妇人说道：
　　亲朋里头就有几个长辈向那女子说道：“您的这位姑爷可了不得，据说他家大哥和邻山胡家的少爷是连襟，两人都是时常来往走动的。如今府里的小姐们都夫贵妻荣了，想必夫人也得安心。又有阿贤这样看重情义的外甥侄子，夫人好福气。”
　　那女子上了些年岁，这会子也笑得矜贵：“这里哪个不是看他大起来的？阿贤自小就好。我们老爷在外置的宅子，多年都不曾来照看照看我们这些妻儿，诸位叔伯兄弟、邻里姻亲的日子也艰难，不想阿贤竟还记得我们，这宅子修葺及我们用度都是由他出面。可惜哥哥嫂子多年前已疏远了，现下大老远的也不好走动。”
　　“嫂夫人说得是。”几个长辈应道，“这里原本家家都有同族连宗的，阿贤这样的孩子却没有。早先还有走动的，数十年来到底绝了这门亲。”
　　顾炎看众人一副百感交集的样子，心里就有些过意不去了，待看到那上位坐的妇人忽然淌眼抹泪起来，急忙起身顿首道：“侄儿这里倒有件喜事要禀告姑母大人。”那妇人也觉失态，忙掩饰了拿帕子洇干了脸上湿痕，无限慈爱向顾炎看去。顾炎触及那目光，于是垂眼道：“侄儿已打听到姑父大人的消息，前些时日便托人禀明了姑父大人又求告了皇甫大人，屈指算来，想必明年姑父大人可前来与姑母大人相聚。……姑母大人不必伤心，此地才是我族世代所在，姑父大人离开多年，心里其实也是惦念的，只是身不由己罢了。”
　　妇人听及至此，立时脸上珠泪滚落：“好，好。难为你费心了。”十九一旁看他们你来我往客气得厉害，只觉得无趣，怎么这些人也不知道来者是客？竟没有一个顾及他的。不由暗暗瞪了顾炎一眼，看顾炎回头看了看自己，他连忙趁机悄悄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暗示怎么还不摆宴？
　　顾炎无奈，眉头一皱，居然转过头去，当作全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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