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

　　听见门铃响了的时候，三倉心里想着肯定是宇尾，也就没有急着去开门。他们家没有要好到来串门的亲戚，也不会有推销员在下午五点这样的时间跑到这种一看就住满了难缠家伙的破旧公寓推销商品。
　　——宇尾的话，应该知道怎么应付恵美的问话吧？
　　肯定是看穿他一定又没想起来还有面包这样商品需要购置，就跑去什么地方买了点干粮之类送来了吧。宇尾其实并不是经常做这种事，准确的说平时宇尾根本不会刻意来过问他的日常生活。
　　宇尾比谁都清楚，他没有所谓的日常。
　　但像是今天这样的日子，和平时不太一样。三倉很少会在继母睡着的时候出门，更不用说是去学校，甚至还到宇尾家里过夜之类。
　　风险太高了。所以宇尾才会大清早的就急着赶他回家去。

　　恐怕是因为白天三倉是从他家出去的，宇尾就觉得自己应该负起责任吧？三倉记得以前他会好心送面包来的时候，似乎也是差不多的情形。

　　总之，是宇尾的话……

　　三倉磨蹭着拉开门然后关上，回到那间公寓里。
　　他知道恵美绝不会轻易给外人开门，每次都是挂着链子先在那道缝里把对方打量上好久，才会试图和人家搭话。所以这时候宇尾并没能进门。
　　但听得见恵美已经开始和门外的人说话了。好像进行得很顺利。——果然是宇尾。

　　三倉也走到了玄关那里，站在恵美身后看着那条缝。
　　傍晚的光线很柔和，和雨过天晴的早晨或许差不了太多。

　　被挤成了长条的宇尾。稍稍抬起眼睛的话就可以看见站在他后面一言不发的两位教师。看样子宇尾正在试图向恵美解释那两个人的来意。
　　三倉觉得有些头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整天都窝在角落里的缘故。

　　.

　　进门之后佐久亜紀才感觉到这间公寓比自己从外面看到的还要狭小一些。可能是缺乏自然光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可以坐的地方实在有些局促的缘故。
　　总之非常拥挤。

　　她在说完“总之就算是赌气我也要再去一次、”这样的话之后，深刻地反省了自己的任性。但是那不妨碍她拽着保水来到了这里。
　　然后楼下遇见提着个袋子的宇尾。
　　佐久想起前一天保水的话，皱了眉头。但是宇尾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不悦。

　　“佐久老师，找三倉么？”
　　“嗯。……你也是？”
　　“找他有些事。”

　　宇尾坦率的表情让佐久有些不习惯。他应该并不打算因为佐久他们两个的到来就改变计划。正巧佐久也一样没有那个打算。
　　站在靠后一点的保水沉默着没有发表意见。

　　他们师生三人前后走上了摇摇欲坠的铁制楼梯。佐久始终在犹豫要不要问宇尾找三倉有什么事，当然她更想知道的是，宇尾知不知道今天三倉又是为什么不去上学。
　　但是她还没开口，宇尾却突然在三倉家门口停了下来。

　　“老师，我有想要拜托两位的事。”

　　拜托？是不要对三倉的母亲提到他今天没去上学的事情么？可是，看样子似乎一直在家的三倉本来要瞒过一起住的母亲逃学，就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吧。而且说到底这也不是宇尾应该拜托的事啊。
　　或许是三倉今天已经找到了完美的借口，比如说校庆啦之类的。那就是不要拆穿三倉的谎言？
　　这点佐久可不能保证。
　　所以她抿着嘴唇，并没有应话。

　　“和恵美阿姨交谈的事情，请交给我来做。”
　　“哈啊？”

　　完全没有预料到的请求。或者不如说，完全意义不明的请求。
　　佐久看了保水一眼，发现他也一样摸不着头脑。她想不管是谁突然听见这样的要求，都会觉得莫名其妙的吧？平时看宇尾好像并不是这样突兀的人啊？对着明明来家访的教师说，请让我来和家长交谈吧——这种要求别说是教师不会答应，一般连提都不会提的吧。
　　可是宇尾好像是很正经的样子。这让佐久没办法无视这句像是玩笑话似的请求。

　　“不是说一直……起码在进门以前、”
　　“那倒是无所谓。”

　　宇尾好像是这时候才放下了心，摁了铃。

　　上次来的时候一直犹豫着没有开门的，应该就是这个女人了吧？佐久站在宇尾身后，好奇地看着门里的恵美。
　　年龄大概在三十岁上下，实在看不出是有一个上高中的儿子的人。没有打扮过的样子，脸色很苍白。和印象里三倉涼的脸色很像，但好像更接近一种病怏怏的状态。和宇尾交谈的时候声音稍稍有些沙哑，不过原本的声音应该还蛮好听的。至于对话的内容——
　　“啊、雨停了么？起床的时候好像还下得很大似的。”
　　“刚停的。”
　　“后面这两位是——”
　　“学校的老师。趁着休息日来家访的。”
　　这两个人和自己仿佛根本不在一个世界里。
　　佐久有些紧张地用僵直的手指抓了下保水的手，发现对方的手掌里都是冷汗。——她理解他的心情，就好像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似的。

　　总之，很糟糕。

　　.

　　宇尾觉得三倉肯定不愿意由自己这个外人向更加外人的佐久他们说明恵美的状况。所以他努力找了个适中的办法，给三倉创造出解释的机会。
　　至于三倉乐不乐意解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事实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认为别人对恵美的事情帮不上忙，三倉始终懒得去向别人说明恵美的状态。否则也不至于无故缺勤到这个地步了。宇尾始终认为，如果当时三倉的手机没有忘在自己家里的话，就算是对和他保持着那种关系的自己，三倉恐怕也什么都不会说。
　　这绝对不是什么献身精神，或是出于不想麻烦人家之类高尚的心情。三倉是从骨子里讨厌别人插手自己的事，特别厌烦别人摆出施恩的态度却做些只会添乱的事情。
　　又不好抱怨。——他这么说。

　　“抱歉。”
　　所以宇尾时常会觉得惶恐，怕自己太过得寸进尺，居然干涉起三倉的私事。
　　“……没关系。”

　　光是从态度上看的话实在很难说三倉是真的不觉得介意，还是不愿意告诉他自己介意。而这点更让宇尾如履薄冰。

　　“请用茶。”
　　看样子三倉确实是并不打算解释，起码现在没有那个打算。他只是给佐久和保水倒了茶，很平静地重新向恵美介绍了他们两个。
　　“不是刚刚开学么……这位佐久老师是新的班主任。然后这位保水老师是一年级开始就一直很照顾我的数学老师。”
　　说法很简单。越是简单越是不会出错。不管是谎言还是事实。
　　宇尾始终认为三倉变成这样，就是因为堆砌在他身上的事情太过复杂。

　　恵美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和所有普通的父母一样，对教师的出现表现出从惶恐到讨好的再正常不过的过程。她用颤抖的声音告诉佐久说自己不过是三倉涼的继母，然后代替出门在外的父亲谢过了他们两位对三倉的照顾和关心，最后干笑着要三倉别让老师太操心了。
　　宇尾在佐久脸上找到了释怀的痕迹，虽然困扰的表情也并没有消失。

　　某些疑惑被解答了。但另一些还没有。

　　如果他们这次来是想要对三倉进行说教的话，那么毫无疑问他们失败了。其实宇尾认为跑去学生家里说教的计划通常都不可能成功，成年人在面对不太熟却又不能说是完全无关的另一些成年人的时候，肯定会比平时还要拘谨。
　　实在很难想像真的会有教师对着刚刚见面的陌生家长不停说孩子的坏话。
　　恵美虽然在精神状态上不太正常，但在与人交流的时候绝对要比若无其事的三倉涼接近常人。只要话题别谈论到三倉哲雄的事情，也不要与她做任何时间上的辩论，她和任何一个三十岁的年轻继母没什么两样。

　　更何况比谁都擅长扯开话题的三倉还在边上监视着对话的进行。
　　宇尾一点都不怀疑，一旦佐久不聪明地说起逃学的话题，三倉会毫不客气地打断她。平时决不偏执的三倉，只要牵扯到了恵美的事情上就会像个暴君似的不讲道理。
　　而那种情况下和他争执，不管是谁、纵使浑身上下都是道理，也还是必输无疑。
　　因为他根本听不进别人的话。

　　好像听说三倉哲雄出事了以后，不管是三倉家的亲戚、还是恵美娘家那边的亲戚，都来和三倉涼谈判。说是他和恵美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建议他们干脆分了遗产各奔东西。起初三倉似乎没有反对，毕竟这种处理对他们两个来说都是最好的。但昏迷半个月的恵美醒来后一星期，三倉突然就改了主意。
　　他没有和任何人商量，一个人去找了哲雄生前的同事，委托他将不动产变卖，然后又将三倉哲雄留下的遗产全部存入了银行。他告诉始终担心他生活的宇尾说自己和恵美两人的生活费基本依靠那笔钱的利息便足够了。
　　然后，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放下话说——
　　“我要和我的母亲呆在一起，除非我死了。”
　　这样的话并不是平时的三倉会说出来的。人们以为他也跟着恵美一起疯了，只有宇尾曾经听他在不经意间提起过这么决定的原因。
　　“我第一次觉得她是爸爸的妻子。”
　　因为恵美睁开眼睛第一声叫的是哲雄的名字。
　　——对三倉来说，似乎只需要这样一声呼唤就足够他付出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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