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上月

　　昨夜刚下过雨，一早便有下人将满地枯黄的碎叶打扫干净了。闻玦坐在磨得已经看不出花纹的石凳上，照旧捧着本书自己看，一身杏黄暗纹蟒袍衬得少年眉眼愈发沉稳。
　　在他脚边，一条鹅卵石铺成的走道曲折地通向后方的花园，到了岸边又向两侧分出不同的岔路，刚好将其包围在内，院墙边隐约可见引水用的沟渠，一路延伸至水池边。
　　是和两年前完全不同的景致，唯一没变的是那棵依旧茂盛的梨树。

　　半年前，不知哪个妃子养的猫从后宫偷溜了出来，踩坏了闻玦房顶上的几块瓦，砖石滑落，将路过的宫女砸了个头破血流。皇帝听闻后，下令大兴土木，将东宫上下好好修缮了一番。
　　然外人只知东宫翻新，却不知花心思最多的是这方占地极广的花园，还特地引来活水建了池塘，费心程度连闻玦的寝殿都比不上。

　　“殿下，方才皇上差人来报，说是让池大人去一趟御书房。”有小太监踩着碎步跑过来低声报备。
　　闻玦没说话，挥手示意他下去，视线转而落在不远处的人身上。池砚穿着一袭靛青色长衫，手里拿了块糕点，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池边喂锦鲤。
　　自从两年前出宫遇到刺客，池砚替他挡了一剑，伤好后池砚对他的态度就开始变了。
　　下意识的小动作、闲来无事的打趣和调侃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日渐频繁的君臣之礼。
　　闻玦知道，他在疏远自己。
　　但他依然固执地不愿改掉称呼，始终叫他“池砚”，连名带姓，亲昵又疏离，不管人强调了多少遍都没变过。

　　—
　　“父皇让你去御书房找他。”闻玦走到他身后，面色平静：“你是不是又犯什么事被人告到他那了。”
　　他突然出声，池砚毫无防备，杏仁酥脱手落入水中，等候多时的鱼群顿时一拥而上，顷刻间抢了个干净。
　　“哎……”池砚作惋惜状叹了口气，站起来理了理衣服，回答道：“殿下总是这么爱说笑，臣可是本分得很。”
　　闻玦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天气渐冷，池砚最近的确不怎么爱出门，也没机会得罪人。前几日南疆来了使者觐见，他爹忙着招待，连他都见不着面，也不太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回突然召见池砚，他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想了想，闻玦说：“我陪你一起去。”
　　池砚一怔，随即掩去了眼底一闪而逝的讶异，“那走吧。”

　　片刻后，两个人在御书房门口被拦住了。准确地说是闻玦自己被拦住了。
　　老太监恭敬地行礼，说：“陛下只召见了池大人，无关人等一律不可入内。”
　　闻玦只好叮嘱池砚：“说话谨慎些，随机应变，我在外面等你。”
　　换做是以前，池砚定要取笑他过于唠叨，这次却摇了摇头：“殿下先回去吧，臣认识路。”
　　老太监姓邓，也算是看着闻玦长大的，跟着劝道：“听皇上的意思应该是有要事相商，殿下不如回去等，若是有事老奴会给您递信儿的。”
　　闻玦迟疑着答应了，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这才折身回宫。

　　池砚回来的时候已经接近晌午，桌上的碗筷摆得整整齐齐，一看就是在等他。
　　门帘撩动的声音响起，闻玦放下手中拿倒的书，快步迎上前，关切地问：“怎么样？父皇都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就是谈了谈对一些政事的看法和见解。”
　　闻玦将信将疑地望着他，“那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池砚：“路上看见只野兔，跟着它跑到御花园去了，差点迷路。”
　　闻玦：“那兔子呢？”
　　池砚一耸肩，“跑了，没抓着。一不小心还摔了一跤。”
　　说着，他提着袍角指了指膝盖的位置，那里果然沾上了新鲜的泥水，看起来与他一贯的整洁形象有些不符。
　　闻玦打量了一眼他有些苍白的脸色，忍不住直皱眉，“伤到哪了吗？”
　　池砚：“无妨，多谢殿下关心。”
　　公事公办的语气，偏偏礼数周全，又给足了他面子，让人丝毫挑不出错处。
　　闻玦一口气梗在了嗓子眼，半晌憋出来一句“去换身衣裳，过来吃饭”。
　　池砚似乎很疲惫，应了一声，转身慢悠悠朝外走。

　　饭菜一点一点变凉，人却迟迟不见踪影。闻玦忍不住派贴身太监去查看，结果被告知池砚已经回房睡下了。
　　闻玦脸上没什么表情，“已经睡下了？”
　　“是，”察觉到他心情不好，八宝小心翼翼地回答，“池太傅还吩咐说，若是您来问，就告诉您不用等他，让您自己先吃。”
　　闻玦：“那我若是不问呢？”
　　八宝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听不清：“不……不问就不用说了。”

　　如同兜头而来的一盆冷水，将闻玦的心浇了个彻底。风和日暄的九月，他却冷到牙关都在打战，生平第一次尝到了挫败的滋味。
　　池砚终于好好给他上了一课，虽然是以他不愿意接受的方式——
　　付出得到回应的前提，是对方也在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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