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舟

　　《围垣之内》的出版计划扔在按部就班的进行着，陆沉舟也继续着新书的写作，生活好像与往常没什么不同，只是沈惜依旧隔三差五借着工作的名义出现在老宅，让他原本平淡的生活多了不少乐趣。
　　这天午后，沈惜带来了一本摄影集，里面全是世界各地的游乐场夜景——旋转木马在黑暗中发光，摩天轮像巨大的光轮悬在城市上空，碰碰车场里彩灯闪烁如星河。
　　“出版社在策划一个‘城市之光’系列，”她把摊开的摄影集放在陆沉舟膝上，“想找作家配文字。我觉得…你会写得很好。”
　　陆沉舟低头看着那些照片。他的手指轻轻抚过一页：东京迪士尼的灰姑娘城堡，在夜色中通体晶莹，像童话照进现实。
　　“突然想到，我们还没一起去过游乐场。”他忽然说。
　　沈惜一愣：“没有麽？”
　　“是啊，记得那次本来计划要去，正好赶上要开新书发布会，我们就忙忘了。”陆沉舟的指尖停在旋转木马的照片上，“早知道…当时去一趟好了。”
　　他说的声音很轻，但沈惜听出了其中的遗憾。是啊，他们还有好多还没来得及做的事——去游乐场，去滑雪，去旅游…
　　“那现在去。”沈惜脱口而出。
　　陆沉舟抬起头，眼神里有惊讶，随机淡淡一笑“说什么傻话”
　　“我是认真的，周末有个夜间专场，人少，安静。”沈惜越说越兴奋，“而且有无障碍通道，我上次和朋友去的时候还专门留意过。旋转木马有专门为轮椅设计的车厢，摩天轮也可以直接推上去。”
　　她蹲下身，和他平视，继续滔滔不绝起来：“陆沉舟，去嘛去嘛，就当陪我去采风？我需要写拍摄手记，但一个人去没灵感。”
　　这是个借口，两人都心知肚明。但陆沉舟没有拆穿。他看着摄影集上流光溢彩的旋转木马，看着那些在夜色中欢笑的人群，沉默了很久。
　　“……好。”他终于说，声音很轻，像怕自己后悔。
　　周六晚上七点，周维帮陆沉舟换上了一件深蓝色的防风外套——沈惜特意选的，说晚上风大。方姨准备了保温杯，里面是热乎乎的桂圆茶。
　　“真的不用我跟着么，陆老师”周维第三次确认，眼里满是担忧。
　　“不用。”陆沉舟摇头，“沈惜在。”
　　这三个字他说得很自然，自然到说完自己都愣了一下。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又习惯了“沈惜在”。
　　沈惜的车停在巷口。是辆SUV，后座宽敞，后备箱也大。她花了整整一天研究怎么安全地把轮椅固定好，还特意买了专用的防滑垫和绑带。
　　看见陆沉舟出来，她小跑过来：“都准备好了？”
　　“嗯。”陆沉舟看着她。她穿了件米白色的毛衣，头发扎成松松的低马尾，脸上有浅浅的兴奋的红晕。看起来……很年轻，很快乐。
　　“那我们出发！”沈惜推着他走到车边，和周维一起小心地把他扶上副驾驶——这个动作他们这周练习过很多次。轮椅折叠后放进后备箱。
　　车子启动，驶入夜色。陆沉舟看着窗外流动的街景，看着路灯一盏盏向后掠去，他已经很久没有仔细欣赏这座城市的夜景，感受夜晚的风从车窗缝隙里吹进来。
　　游乐场在城郊，开车四十分钟。到达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但游乐场里灯火通明。夜场果然人少，入口处只有零星几个家庭。
　　沈惜提前联系了工作人员。一个穿着制服的小姑娘等在无障碍通道口，看见他们，露出热情的笑容：“是沈小姐吧？我们已经收到了您的预约信息，这边请。”
　　通道很宽，坡度平缓。陆沉舟自己推着轮椅——他的右手经过这几年的复健，已经能比较稳地操控手动模式了。沈惜走在他身边，偶尔提醒：“前面有个小坎。”
　　旋转木马是他们玩的第一个项目。如沈惜所说，有专门的无障碍车厢——一个装饰华丽的敞篷马车，轮椅可以直接推上去固定。
　　音乐响起，灯光流转。木马开始旋转，一上一下，带着某种古老而温柔的韵律。
　　陆沉舟抓紧扶手。起初有些眩晕，但很快就适应了。他抬起头，看着头顶彩色的玻璃灯罩，看着周围那些上下起伏的木马——白马、黑马、带翅膀的飞马，每一匹都栩栩如生。
　　“怎么样？”沈惜坐在他旁边的长椅上，眼睛亮晶晶的。
　　“小时候觉得这是小女生才喜欢的项目，从来没尝试过，现在觉得很神奇。”陆沉舟轻声说，“像在做一个很慢的梦，以前竟没发现这个项目原来这么有趣。”
　　沈惜笑了。她拿出手机，但没有拍照，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灯光在他脸上流转，忽明忽暗。
　　旋转木马停了。工作人员帮他们解开固定带，沈惜推着陆沉舟下来。
　　“我们去玩摩天轮吧！”在陆沉舟身边，她早已褪去沈主编的专业和干练，又变回了上大学时跟在他身边的那个叽叽喳喳的沈惜。
　　“好。”他看向远处——巨大的摩天轮缓缓转动，每一个轿厢都像发光的灯笼，悬在夜空中。
　　摩天轮的无障碍轿厢更大，几乎可以算个小房间。轮椅推进去后，还有空间让沈惜坐下。门关上，世界突然安静下来。
　　轿厢缓缓上升。陆沉舟透过玻璃窗往下看——游乐场越来越小，灯光聚成一片璀璨的星海。远处的城市夜景展开，万家灯火像倒映在地上的星空。
　　“好美。”他轻声说。
　　沈惜坐到他身边，也看向窗外：“我第一次坐摩天轮是上高中的时候，在一个小游乐场。那时候觉得，能看到整个城市，就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事了。”
　　“现在呢？”陆沉舟问。
　　“现在觉得，”沈惜转过头看他，认真的说，“能和重要的人一起弥补遗憾是更了不起的事。”
　　轿厢升到最高点。在这里，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听不见地面的音乐声，听不见人群的喧闹，只有轿厢轻微的晃动，和两人安静的呼吸。
　　忽然，沈惜伸出双臂，拥抱陆沉舟。
　　“别…沈惜…我们…”
　　“什么也别说”沈惜打断了他的拒绝“我不想强求你什么，也不想和你谈论以后，就这一刻，让我抱着你，好么”
　　沉默了很久，沈惜感觉到陆沉舟的右手缓缓抬了起来，抱紧了她，陆沉舟的怀抱没什么力量，但却很温暖。
　　没有言语。在这个悬在半空的发光小盒子里，在这个离地百米的高处，他们只是静静地拥抱着，弥补他们错过的这些年。
　　轿厢开始下降。地面的声音渐渐清晰，音乐声，欢笑声，又回来了，沈惜松开了怀抱。
　　从游乐场出来已经是晚上十点。陆沉舟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眼睛很亮——那种沈惜很久没见过的、属于年轻时的陆沉舟的光亮。
　　把陆沉舟送到家时已经快十一点。出乎意料的是，陈序等在客厅里——他今晚刚下夜班，不放心，特意过来看看。
　　“你们……”陈序看着两人进门，看着陆沉舟脸上未褪的红晕，看着沈惜手里拿着的游乐场地图，眼睛瞪大，“去哪儿了？”
　　“游乐场。”沈惜如实交代，语气里带着点小小的得意。
　　陈序的表情从惊讶变成担忧，最后定格在“你们疯了”的不可置信上：“游乐场？陆沉舟去游乐场？他的身体……”
　　“我很好。”陆沉舟打断他，声音里有种罕见的、几乎可以称为“轻快”的语调，“玩了旋转木马和摩天轮。”
　　陈序走过来，蹲下身仔细看他：“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晕？痉挛？”
　　“都没有。”陆沉舟顿了顿，补充道，“……很开心。”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轻，但很清晰。
　　陈序愣住了。他看了看陆沉舟，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沈惜。沈惜冲他眨眨眼，露出一个“你看吧”的笑容。
　　“疯了。”陈序摇头，但嘴角却扬了起来，“你们两个都疯了。”
　　但他没有再说责备的话。因为他看见了——看见了陆沉舟眼中的光，看见了他放松的肩膀，看见了他唇角那个几乎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微笑。
　　这是认识陆沉舟三年来，陈序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他。
　　“不行，我不放心，我去给你做个基础检查。”陈序站起身，恢复了医生的专业，“如果没问题，你们以后爱怎么疯怎么疯。”
　　检查结果一切正常。甚至陆沉舟的血压比平时还平稳些，心率也很稳定。
　　“不可思议。”陈序收起血压计，“看来快乐真的是良药。”
　　沈惜送陈序离开老宅。在院子里，陈序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她：“对他而言，你好像比我，更像一个好医生”
　　沈惜轻轻一笑：“那，借你吉言喽。”
　　沈惜回到屋里时，陆沉舟还在客厅。周维已经帮他换上了家居服，坐在轮椅上，手里拿着那张游乐场的地图，正仔细看着。
　　“还不睡？”沈惜轻声问。
　　“在想……”陆沉舟抬起头，“那张旋转木马的照片，配什么文字好。”
　　沈惜的心轻轻一跳：“有灵感了？”
　　“嗯。”陆沉舟把地图翻到背面——那里是空白的。他拿起笔，用有些颤抖但很坚定的笔迹写下：
　　“在旋转木马的音乐里，我听见了时间倒流的声音。那些错过的故事，失去的岁月，好像都在这一圈圈的旋转中，被温柔地还了回来。”
　　他写完，抬头看沈惜：“这样……可以吗？”
　　沈惜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她蹲下身，握住他的手：“可以。太好了。”
　　陆沉舟看着她流泪的样子，有些无措：“怎么又哭了？”
　　“高兴。”沈惜擦掉眼泪，笑了。
　　“今晚很晚了，我让方姨收拾了一间客房，你自己开车回家我不放心。”
　　“好。”
　　窗外，夜深了。整个城市都安静下来，月亮悄悄升了起来，清冷的月光洒满庭院，洒在那棵沉默的银杏树上。
　　树下的落叶堆积，一层又一层。
　　但树还活着。根还扎在土里，枝丫还向着天空。
　　明年春天，它还会发芽，还会长出新的叶子。
　　就像有些以为已经死去的东西，其实只是睡着了。在某个旋转木马的音乐里，在某个摩天轮的顶点，在某个拥抱的瞬间——它悄悄地，悄悄地，醒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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