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镜

　　“那误会的可多了。”段秦哼哼了两声，一件件清算，“误会我嘲讽你、瞪我、骂我幼稚……哦对了，班会的时候还在草稿纸上画画，说要暴打我。”

　　声音之委屈，言辞之有理，要不是肖林衍自己就是另一当事人，怕是当场要信了这些鬼话。他暂时没管段秦是怎么知道自己在草纸上画了什么的，只问：“我怎么误会你嘲讽我了，你不是吗？”

　　段秦怒道：“我怎么可能是那种人？”

　　怒起来嗓门不由自主就大了点，肖林衍连忙看了眼前面教官的位置。还好自从大部队集体转向之后，教官们离他俩的位置就远了很多，只要他俩好好站军姿，不嚣张地做出大开大合的动作引人注意，只声音是很难传过去的。

　　不过以防万一，肖林衍还是提醒道：“你小点声，想罚上加罚吗？再说了，我怎么知道你是哪种人，我又不认识你。”

　　哎。
　　说的竟然有点道理。

　　段秦一时间无法反驳，两个人确实不怎么熟。

　　他想了想，只好重新整理措辞：“行吧，那我现在重新说一遍，我昨天很真诚的，因为我是真的觉得你挺厉害。”

　　肖林衍一下被这直白的夸奖打了个措手不及，脸上略微有些尴尬，硬着头皮说：“谢谢啊，但不用夸我。”

　　“为什么？”

　　“没什么，个人性格缺陷吧。”肖林衍说，“不喜欢被夸。”

　　段秦却追问：“是不喜欢被夸，还是不喜欢被夸是个成绩好的优秀学生？”

　　这句话问的明显超越了“不熟”的边界，肖林衍生疑道：“你……”

　　段秦坦然承认：“不好意思啊，昨天中午听见了你跟家里打电话，不过不是故意的，我当时刚好要从侧门出去，从长扇路路过就看见你在那儿。”

　　肖林衍见段秦说的真诚又坦白，也没生气，电话而已又不是国家机密，没什么不能听的。他抬了抬眼，说：“没听见我有骂你的话吧？”

　　段秦笑了，知道肖林衍是在故意缓和气氛，顺着他的话回：“反正我开始听的时候没有，在这之前有没有就不好说了。”

　　“那估计是有的。”肖林衍回，“没听见挺好。”

　　两个人脖子以下僵硬地坚持着标准军姿，脖子以上都忍不住浮现出了笑意，原先略有些紧张的气氛也渐渐缓和了下来。

　　肖林衍问：“所以你就是因为听到我跟我爸妈说的话，所以昨天晚上才有感而发，说一些好奇和观摩的屁话？”

　　“算是吧，毕竟在这之前，我对你的印象就一直是个听话的……”段秦在仔细考虑措辞，可半天了蹦不出一个字，肖林衍没耐心地帮他补充：“听话的书呆子，想说这个又不好意思骂我，就等我自己骂自己是吧？”

　　段秦得意地扬了下嘴角，他发现和肖林衍聊天有一种和其他人不一样的前所未有的顺畅。在七中他身边的聪明学霸不少，但聊天时能精准领会到彼此言下之意又能接得住的却寥寥无几。

　　仿若一种他乡遇故知、金榜题名时的轻快，段秦突然觉得通体舒畅，接着肖林衍的话说：“书呆子倒也还好，书呆子毕竟不是个贬义词，而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是幸福的，因为只活在自己的渴望里，行为自洽，就不会矛盾和痛苦，但你显然不是。你不是个享受现在这种优秀和完美的人，不然就不会不想让别人这么夸你了。”

　　大概是早就习惯了自己是这么个人，被一句话戳破，肖林衍也毫不在意，甚至觉得有人能从他寥寥几句话和行为里看出这些还挺新鲜的。

　　段秦也发觉肖林衍没抗拒，便接着说：“所以啊，我原本以为你只是个书呆子没什么意思，但你昨天在食堂无聊又幼稚地故意坑我，让我觉得你这个人吧，看起来成熟其实也挺幼稚。后来不小心听到你跟家里打电话又以为你是个听话的乖小孩，结果临走之前，你在地上画了幅画，明明是要画展翅的飞鸟，最后却偏偏又添了几笔，让它被地上的绳索绑住翅膀和脚。”

　　肖林衍没想到有人会注意那副画，它被画在不起眼的树下，路过的人只要不仔细看就会踏着脚印走过去，所以他后来想要画被困住的绳索，想要画不自由的渴望，才下意识地就去画了。

　　没有擦掉，也没有再多看一眼，甚至画完转身就走，一刻也没回头。
　　因为知道也许下一秒就会无声地湮灭。

　　然而原来还是有人看到了。

　　肖林衍想，看到倒是也没什么，一幅画而已，想画就画了。不过此时听到段秦这么说，他似乎明白了对方昨晚那几句话的意思。

　　“所以你昨天说好奇并不是好奇年级第一的学习方法，而是好奇我怎么会是这么矛盾的一个人。”

　　这句话不是问句，因为问得非常笃定。段秦说：“差不多吧，不过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

　　段秦犹豫了一会儿，而后像是若有所思，神情悠悠地回答：“看到你现在这样，有点像是看到了曾经的我自己。”

　　肖林衍忍住没看向段秦，因为教官的目光正朝他们这边望过来，两人都十分规矩地闭上了嘴，保持挺立的军姿目视前方。

　　于是站了一会儿，过了那个最佳的时间，他就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反问了。毕竟仔细想想，他们不过萍水相逢，恰巧在开学的时候分到一个班，认识时间不足24个小时，朋友都称不上，有些话聊得深了就显得冒昧。自己又从来不是个爱刨根问底的人，所以最后到底还是没问。

　　周围一时间安静了会儿。

　　除了不远处教官声如洪钟的嗓音、同学们偶尔几句整齐响亮的应答，就只剩下了枝头一直不住的吱吱蝉鸣。在这个夏末的正午，如一句句声嘶力竭的呼唤，呼朋引伴又娓娓诉说，向这个世界发出它们短暂一生中最后无人倾听的诘问。

　　日头越来越高。

　　肖林衍抬头看了眼天，估计快到十二点了。果然没一会儿，面前的队伍就相继解散，一个教官走过来通知他们两个记住今天的教训，以及可以去吃饭了。

　　教官说完便走，转身的那刻肖林衍顿时卸了力。

　　他和段秦虽然没那么听话规矩，没有一直全程都紧绷着身体保持规范军姿，但在一个地方站立许久又不能动还是会有点腰酸背痛。教官走后，两人都不约而同地跺脚沉肩转胳膊，一套动作下来仿佛公园里关节不好骨质疏松的大爷大妈。

　　肖林序刚刚从队伍中解散就赶来慰问他哥，之前他们班和1班隔着点距离所以他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于是段秦亲眼见证了一个绝对的哥控是怎样不由分说地就开始质问自己，怎样气急败坏地分析是不是他没规没矩连累哥哥受罚。

　　肖林衍忙着活动筋骨也不解释，他不用看段秦就能想象得到对方此刻一脸的震惊加莫名其妙，低着头在笑。

　　段秦当然知道肖林衍是故意的，从昨天在食堂时他就看出来了，这人虽然平时看着一副情绪稳定又老僧入定的模样，但身上是藏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蔫儿坏的。

　　有点矛盾但很神奇又挺有意思一人。

　　段秦又开始好奇肖林衍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了？再看肖林序，更好奇同样的家庭怎么能养出来这么两个截然不同的双胞胎的？

　　肖林序看段秦好半天也不说话，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自信地说：“你自己不遵守纪律就算了，再连累我哥信不信我揍你。”

　　段秦看向肖林序，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临走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弟弟啊，不是我嚣张，你跟你哥是真的很好区分。”

　　这是对昨天上午那句话的一句追加嘲讽，肖林序平时虽然时不时冒傻气，但这么明显的嘲讽还是能听得出来的，随即追在段秦后面开始骂骂咧咧，疯狂回击谁是你弟弟？你才是弟弟！

　　肖林衍看着前面吵闹的两个人无奈摇了摇头，半响，突然意识到段秦刚刚最后说了什么。

　　如果说昨天在假山前段秦说的他们兄弟两个很好区分还是基于那些微小的外貌区别，那么刚刚的那句话明显是因为其他不仅限于外表的判断。

　　从暴打年级第一到彼此闯入那个名为朋友的界限。

　　有时候人跟人的关系神奇到，相互了解发生在不经意间，恍然的片刻，谁也不知道怎么忽然就变了个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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