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的骆驼

　　林立翔对自己说，确确实实因为生计才去民歌餐厅驻唱的。是民歌餐厅恰巧招聘驻唱歌手，是民歌餐厅的回锅肉特别好吃特别大块，是民歌餐厅的方……啊不，莫老板和莫姑娘特别好相处。
　　他真的不是因为知道方若绮经常去民歌帮着打理餐厅，才居心险恶地把整张招聘启事都揭了以杜绝情敌——啊不，是“事业”竞争对手的潜在可能。
　　人算不如天算，他怎知在自己之前会有人早一步看到启事？于是，林立翔抽搐着面部神经，尽力一脸大度笑望着眼前的小男生。
　　关古威满腹委屈：“莫叔……”
　　莫伟显然很有原则，先来后到么，再说关古威的实力他知道。至于林立翔，他对SUN的新人一向不感兴趣。
　　“林先生，抱歉了。”
　　关古威乐了，露出两排白白的牙齿。
　　说时迟那时快，莫筱筠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爸，两个都要吧，好轮班。”
　　“我这儿又不是医院……”
　　“我不管，他们一个日班一个夜班，我爱听不同曲风的歌。”
　　“可是……”
　　“我每天跟着餐厅倒三班，难道听歌的权利也没有？”莫筱筠瘪瘪嘴，眼看要落泪。
　　“……好吧……”
　　林立翔乐了，露出两排白白的牙齿。
　　关古威的笑容还没褪去，因此远远望来，就见两个大男人不约而同张开嘴，露出森森板牙，照出莫姑娘满腹暗喜。
　　莫筱筠还真说对了，林立翔与关古威的曲风完全不同。关古威轻跃明快，充满着清新悠然的校园纯朴之气，曲调平实，歌词简约，琅琅上口；而林立翔的歌，忧伤缠绵，仿佛广袤无垠的沙漠中一点孤寂的黑影，披着落不尽的黄沙，和几生几世疲惫沧桑。莫伟说，歌好，但人的命不好，不走世俗所好，难赚眼球。

　　弦“蹭”地一声，被古芊菁骤然的破声吓停了。
　　“什么破歌！西班牙女郎？”古芊菁恼恨地扔开曲谱，“那个‘啊——’的地方，怎么这么高？你到底会不会伴奏？”
　　“小姐，我的吉他不适合为这种曲风伴奏啊。”林立翔委屈地解释。
　　“那你为什么给我挑这首歌！”古小姐的声线骤高八度，远超那个“啊”。
　　他噎住。怎么解释，众多曲谱中，偏神差鬼使地选了这首？
　　“那个，《西班牙女郎》么，较之其他歌曲，更多出现在报考专业学校的曲目中，初学者比较容易掌握……”
　　“我报考的是EAMI的选拔，不是什么破学校！”古芊菁操起曲谱就朝他砸去。
　　他机灵地躲开，大脑飞速旋转着，努力把方若绮那火辣辣的影子从眼帘上抹去。
　　“因为其他的歌，‘啊——’更多，明白？！”
　　古芊菁停止追打，似有点信服这话。
　　“这歌的难点很低，更易上口，需要运气发声的时间不长，最适合你这种初学的菜鸟……”捂嘴。
　　她低头想了想，说：“现在去EAMI的琴房，给我用钢琴，伴奏！”
　　“可我不会弹钢琴啊……”
　　林立翔终究没有碰到EAMI的钢琴，有时候他觉得，缘分不外如是。看似几分钟后就到手的东西，往往最后一瞬，说颠覆就颠覆。当他第一次走进EAMI的时候，一种奇异的感觉蹿入脑海，似电光，如火花，仿若干燥的冬夜老化的电线遇到短路的电流，劈劈啪啪溅出零星而致命的光芒。
　　EAMI宁静肃穆的氛围迎合了他创作梦境中的某个气味。孤寂，自怜，又充满着盲目的力量。当他傻傻地望着EAMI的那台三角钢琴时，周映彤走了进来。
　　以前在一些大型招待会上也曾见过这个女子，永远一副眼镜，一套淡粉系列的西装，语速流畅，态度从容，却掷地有声。季青平背地里常说周映彤是多性人，即在人的面前，她是魔，遇到魔就变成了神，遇到神就变成了佛。一人分挑各式才能，想不服人都不行。
　　她没有让林立翔碰钢琴，相反，打开琴盖，对古芊菁说，我给你伴奏，你唱吧。
　　古芊菁挑了挑眉，打开声腔，一句句唱起来。
　　林立翔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古芊菁——这还是那个没几句就破声的她吗？在他的琴弦下，她的声音如同一块染了咖喱黄的旧抹布，好像勉强可以用，真用的时候又搁应着；而此刻，她的歌声站在周映彤的音符上，居然跳起宛转优美的舞蹈，隐约透着黎华般挑逗似的风情。眼睛不由一花，眼前人眉眼唇齿，不知不觉化作了方若绮，巧笑嫣然，俏声如莺；激昂处踏浪而行，低靡处伏尘轻滑……
　　每天每夜，
　　我愿在她身旁。
　　啊！我多情的女郎啊，
　　为我热情地歌唱吧……
　　结尾时周映彤琴声骤剧，好好的和弦被弹成了浓烈的颤音，一波一波，将那咏歌的美人一股脑儿托上云端，古芊菁只觉浑身一颤，不自觉就跨越了最高的音域，冲破云霄，直跃九天！
　　一曲完，林立翔恍若木头人，古芊菁香汗淋淋。她不知道哪里来的神奇魔法，自己居然好像浑身血脉被打通，又放在火上烤过一般，如此轻易，如此随心所欲，仿佛不管这歌有多少悬崖峭壁，在此刻的自己面前，都单薄如小小渠沟；仿佛这歌的世界化作浅池，任自己怎样花式游泳，均举重若轻，易如反掌。
　　她不可置信地看周映彤，对方也笑盈盈地回望着她。
　　“明白了吧，这就是伴奏。”EAMI的制作人好像在讲一个简单不过的道理，“乍看只是不起眼的配角，但没有了它，主角再出彩，也失了该有的韵味。所以，做好配角，就能让你所参与的作品，成为观众眼中真正的主角。”
　　还有什么可说的，还有什么能说的？古芊菁终于明白周映彤让自己学伴奏的真正用意。她恍然领悟，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自己生命的主角，而又只是别人的配角。然而，正因为配角的烘衬，才能助主角活色生香，光芒四射；那看似不起眼的配角啊，那被人忽视的伴奏，恰恰是整部作品的灵魂塑造者。
　　“出色的配角，也不是那么容易做的。”她定了定神，轻飘飘地说道。
　　“EAMI对每个参加选拔的歌手要求不一样，”周映彤走到门口，又回转来，“你的考题是，伴奏。”
　　待周映彤走远后，古芊菁捅捅趋近石化状态的林立翔：“知道你的任务么？”
　　“伴奏？”
　　“那是我的任务。你，为我唱歌。”

　　******

　　“芊菁，你记住，伴奏不是独奏，你必须忘记自我，甘做绿叶；一切围绕主角，与他心心相印。”
　　“想像他是那个与你心意相通的人，你们的步骤必须丝毫不差，尤其是乐句和乐句之间的呼吸。你是他的欣赏者，爱慕者，用你谦卑的姿态守护他高贵的灵魂。”
　　“芊菁，你是他的翅膀，是他的守护神……当他的声音支撑不住，你要打重音助他飞上去；当他不擅长低空飞翔，你必须勾起低音，帮他控制住声线……全身心爱他，与他合为一体。”
　　“琴谱只是草稿，作为一个伴奏者，你的琴谱就是眼前这个唱歌的人；为了他你甘做配角，为了他你可以即兴创曲。你熟悉他，就像熟悉自己，他的悲伤，他的欢乐，他的激昂和消沉……”

　　他的悲伤，他的欢乐，他的激昂和消沉……古芊菁闭起眼睛，林立翔的歌声在耳边盘旋。
　　美丽的西班牙女郎，人人都热爱着她。
　　到处人们都在赞扬，赞扬她活泼漂亮。
　　美丽的西班牙女郎，西班牙美丽的花。
　　她那双迷人的眼睛，抓住了人们的心 ……

　　其实，他还是温柔的，比如其实她知道，某个深夜，他为枕在沙发上的她轻轻盖上薄被；比如，那盒看起来不怎么高档，但吃起来格外香的回锅肉套餐；比如，他《离群的骆驼》暗含了一根通道，从相隔的门板悄悄钻出应合的孔，她在孔的那头，就着他的伤感，望着父亲的照片，抛开一贯的倔强，哭得好像脆弱的婴儿。
　　他的呼吸吹动她柔软的刘海，他充满爱意的歌声盈满了她的胸膛。是的，他正与这歌恋爱，如同她的音符暗恋着他。她在他的感情里跌宕，追着他的脚步探询着他的梦想；是的，他那低音处透出隐隐的哀伤，因所爱的姑娘眼里没有他，可并不影响他的迷恋，他的爱情真挚热烈，就像她奔放执着的追求。
　　她知道，这里必须给他一个呼吸，给他在剧烈的追求后一个小小的喘息；她知道，这里他总容易绊倒，于是她躺下来，用散散的花瓣铺一张温柔的床。他的歌声与她的琴声由远及近，相容交汇，渐渐合成一线，融为一体。
　　每天每夜，
　　我愿在她身旁。
　　啊！我多情的女郎啊，
　　为我热情地歌唱吧！
　　最后一次把他的咏叹送入云霄，一股失落从双臂滑落。
　　应该欢欣才对啊，一段时间的练习，她的伴奏可圈可点，一边的考官们包括周映彤脸上都露出满意的笑容。林立翔回头冲她一笑，露出两排大白牙，好像在说：“任务完成得不错吧？”
　　仅仅是任务吗？这段时间，琴声中的无语交汇中，古芊菁发现自己根本务须顾及素日的尊严骄傲，琴声将她照顾得很周到，便可以自由地走近、了解一个人而不必担心没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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