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高跷

　　“陛下今天身体不适，说你可以等下午去书房找她。”
　　站在会客室门口，侍女对小杜桑说。她身着白裙，红色的发束有些歪。

　　这是近两周以来，女王第一次没有准时和他一起去踩高跷。

　　虽然这些天看她因为高跷摔倒自己都挺慌的，但是现在突然说不去了，小杜桑心中还是一空。

　　“好的，那我下午再来，谢谢传达。”小杜桑和侍女互相行礼，经过瓦特农宫两周的熏陶，相比于药物知识，他更热衷于把礼节摸清楚。

　　告别那位红发侍女，小杜桑抱着高跷回到房间，一进门，看见米拉波医生戴着单片眼镜，在小桌前检查药箱。
　　米拉波医生看到小杜桑进来，有些惊讶：“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陛下今天不舒服。”小杜桑放下高跷凑过去，“您在找什么？药有什么问题吗？”

　　“嗯，很多材料都不够了啊。”米拉波医生翻了翻，“最近宫里来了好多人，找我开药的也变多了。”

　　“原来是这样。那怎么办？现在还能出宫吗？”
　　“出宫估计不太方便，没事，这些药还够再撑一会，等实在没有了再说吧。”

　　小杜桑点点头，帮医生清点起药材。这一点，他发现治病的药材并没有少，所剩无几的都是些止血的外用草药。
　　进宫的两周以来，除了因为练高跷摔倒的女王和侍女，没听说有谁受伤，那么来开这些药，只能是用作未雨绸缪。

　　小杜桑想到最近宫里涌入的人，是一批又一批教士和骑士，他们手持魔法仗和长剑，身披袍子和铁甲，神色凝肃地在瓦特农宫穿行。

　　他们在未雨绸缪些什么呢？

　　小杜桑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重，一时间有些心不在焉。

　　“没去踩高跷，你好像有些失落。“米拉波医生微笑，“看来和异端女王一起的时光很快乐。”
　　小杜桑一怔，没解释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他抿抿唇，被医生的话牵扯着回忆起这两周的上午。

　　女王学的挺认真，不迟到，不早退。她的平衡着实不好，刚开始摔了不知道多少次，但从来不哭，甚至从未表现出一点点急躁。
　　有的时候，小杜桑看着女王，会想起自己还待在马戏团的日子，那时查理的小女儿，一个软乎乎的小姑娘，会偷偷来看他们的练习。小姑娘胆子很大，对什么都好奇，常常睁着葡萄般的大眼睛，缠着他们要学这学那。
　　女王的眼神和小姑娘有些像，都泛着某种纯粹的光。

　　收回思绪，小杜桑轻轻地说：“她挺好的。”
　　“好，好。”米拉波医生笑意更深，“但记得不要在王城大街说这种话。”
　　“当然。”小杜桑嘟囔。

　　“最近你和陛下一起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异常？”米拉波医生问。

　　“最近？”小杜桑想了想，“没什么吧，她最近还摔的少了一些呢，哈哈。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异常，可能就是这两周以来她似乎变得越来越……安静？严肃？靠谱？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是……大多数人不都越处越开嘛，但是我总觉得第一次见女王的时候她最活泼，这些天她越发没有那股劲头了。”
　　“对了，每天早上刚见她的时候，她的脸色总有些苍白，不过应该没什么大事，照照太阳也就好了。”

　　其实还有几次，小杜桑撞见，在女王出卧室门之前，希尔大人从她卧室里先出来了。但这些小杜桑不想跟米拉波医生说，他还记得医生涂在女王关节上的剧毒药汁，下意识不想告诉他太多女王的消息。

　　连小杜桑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他已经开始为女王着想。

　　“脸色苍白……”米拉波医生沉吟片刻。
　　过了一会，他又露出了然的神色：“你知道她为什么早上脸色苍白吗？”

　　“不知道，您说。”

　　“上次跟你解释女王为什么没受夏朦草的影响，说到了一个黑魔法，你还记得吗？”

　　“记得，血缘守护魔法，可以使得女王免受一切伤害。”小杜桑回忆着酒馆里探听到的消息。

　　“哟，不错，还知道这个黑魔法的名字，说说看孩子，对于这个魔法，你知道多少？”

　　小杜桑梳理了一下，用尽量简洁的语言讲述：
　　“女王在位的时候发生了很多事情，人们对她十分不满，流传出异端女王的说法。两年前，贵族和教会联手诛杀却失败，于是发现了女王身上有一个血缘守护魔法，是女王母亲下的，而它属于黑魔法，所以判定她母亲是女巫，女王坐实了异端的名称。然后不知怎么的……女王就失忆了。而两周前，女王身上的血缘守护魔法开始慢慢失效，并会在她二十岁生日当天完全失效。”

　　“逻辑和因果都没问题，但更多的细节，你就不知道了。”
　　在小杜桑的帮助下草药很快清点完毕，米拉波医生收拾起药箱：“女王从十五岁到十八岁做的事情，外面传得很乱，而我只知道，花纹战争是真的发生了，酷刑也是真的执行了。不过，我不懂打仗，也没有违法乱纪，所以我对女王没什么意见。至于那些对她私生活的指控，我没见过那时的女王，也就不评价了。”

　　“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两年前的细节，都是些王城家喻户晓的秘密。”
　　医生坐在桌前：“先讲贵族和教会联手诛杀女王的事。准确来说，最开始并不是什么联手，只有贵族先动了手。两年前，贵族杀进皇宫里，控制了女王的亲信，结果发现用刀剑和药物都杀不死女王，甚至无法伤害她。这样的事情算得上灵异了，贵族无法不联想起是魔法效果，于是转向使用魔法的教会求助，自此，才开始了联手。”

　　“当时，教会派出最强大的主教，对着女王下了他们掌握的所有杀伤性魔法，都没有效果，只能探测出女王是被一个魔法保护着。贵族和教会都很无措，他们不知道能捆住女王多久，毕竟女王的亲信远不止贵族在皇宫中处死的那些，说不准什么时候会来营救，而女王是否只是无法被伤害，有没有可能还有其它的神奇魔法加持，没人能打包票。”

　　“最后，是个意外，可能是一个刚学习魔法的小教士手误，也可能是某位主教突发奇想，又或者是教会马当成活马医，把他们所有的魔法都试了一遍。总之，他们对女王施了一个净化魔法，净化魔法是一个极其初级的小魔法，驱魔时很常见，对活人是没有任何效果的，顶多可以照明。最重要的是，它只对鬼魅有效。”

　　“鬼魅？？”

　　“在教会的准确说法是一切邪灵。平时，净化魔法是教会被委托处理邪异事件的时候，一到地方先随手放两个出来的那种魔法，而这种魔法竟然对女王有效。”
　　“有效？可女王还活着……”
　　“这个所谓的有效，不是杀了女王，是指伤害到了她。它让女王丢失了所有的过往，也就是你所知道的失忆。教会翻阅了全阁的典籍，研究出一种可能性——女王身上的魔法根本不是一种祝福和交换，而是一种极其邪恶的黑魔法。所以被施予这种魔法的女王，在净化魔法的判定下，已经不完全算是人了。”

　　米拉波医生说得很平静，于是小杜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我……我明白了。女王不是完全的人，所以杀死人的东西无法杀死她，但她也不是完全的邪灵，所以杀死邪灵的东西也无法杀死她。于是，这两个属性平衡下来……使得只有效果最微弱的净化魔法生效了。”

　　“真是个聪明孩子，教会也是这么猜的。”米拉波医生示意小杜桑坐下，“既然教会知道女王身上是一个黑魔法，那就很容易往下查了，因为黑魔法一般都需要很多仪式和祭品，会留下痕迹。最终，他们查到女王母亲那里，她大概在女王登基前后去世。贵族和教会从她坟墓里的笔记中得知，原来女王身上的魔法叫做血缘守护魔法，通过献祭施法者和祭品的生命得到魔力，是不折不扣的黑魔法，而女王的母亲，自然被定为女巫。”

　　“同时，贵族和教会从笔记中知道，女王身上的血缘守护魔法，将在她二十岁生日的前一个月开始逐渐失效，直到生日当天，完全失效。这个你也知道。”
　　小杜桑点点头，一想到半个月之后就是女王生日，心中五味杂陈。

　　“女王失忆后，贵族和教会想过很多处理她的方法，有提议送到偏僻海岛的，有提议活埋的，还有提议关进洼牢里日夜折磨的，但最后都被否了。送太远不利于监视控制，而活埋和折磨……失忆之后，女王就是一张白纸，如果对她过于残酷，可能会养成出极端扭曲的性格。女王，作为最后一支直系鸢尾，身上大概率会有隐秘的王族血脉力量，而且她的追随者还不少，如果做绝了，鱼死网破，对谁都不好。不如好好养着，把曾让人望风丧胆的异端女王，养成一只乐呵呵的待宰羔羊。”

　　“所以最终方案是把失忆的女王转移到瓦特农行宫，安排了对女王恨之入骨的侍女，就这样，将女王软禁了起来。”

　　“联手诛杀，净化魔法和如何处理女王都说完了，我想想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米拉波医生顿了顿，“啊，差点忘了，我还没解释女王的脸色为什么苍白。”

　　医生诉说的往事信息量太大，小杜桑有点接收不过来，听医生提及，这才想起话题的开端。

　　“净化魔法之所以对女王有效，是因为什么？”米拉波医生换了一种讲述的方式，没有像刚刚那样直接说，而是开始提问。

　　“因为血缘守护魔法是黑魔法，使得女王具有两种属性。”

　　“那现在血缘守护魔法开始失效，净化魔法会怎么样？”医生又问。

　　小杜桑想了想，随即恍然大悟地睁大眼睛：“净化魔法也会跟着失效！我懂了！净化魔法使得女王失忆，那它失效就会使女王逐渐恢复记忆！所以女王脸色苍白……是因为她刚想起来些什么，正在消化！”

　　“没错，补充一点，在你告诉我女王每天早晨脸色苍白之前，我还不确定她会怎么恢复记忆。不过现在我猜，是在每个夜晚上，那个沉睡在她身体里的暴怒灵魂通过某种方式逐步苏醒，比如……通过梦。”

　　小杜桑隐隐觉得，医生的猜测也许已经接近真相了。

　　“伴随着血缘守护魔法失效，净化魔法也失效，所以教会称这一个月为双失效期，是不是很形象？”米拉波医生把果盘拖到自己面前，“对了，你也感觉到最近宫里的人变多了吧！呵，之后会更多。当下，贵族和教会的共同目标就是在这一个月内把女王耗死在宫中。”

　　“这个月内？为什么不等双失效期结束？”

　　“你帮种植园主摘过果子吗？”米拉波医生突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都是什么时候摘？”

　　“摘过，时间的话……果子要有一点点发熟。”

　　“为什么不等全熟了再摘？”医生笑着问。
　　小杜桑好像明白医生的意思了，他答道：“因为等运去卖的时候已经烂了。”

　　“对付女王就和摘果子一样，太早太晚都不行。”米拉波医生拿起果盘里的一颗樱桃，缓缓咀嚼，“太早了，血缘守护魔法还没有足够微弱，碰她毫无意义，只会打草惊蛇。而太晚了，反倒是净化魔法足够微弱了，女王就已经回忆起许多东西了，足以联系好她旧日的追随者，利用鸢尾王室传承的秘宝和血脉力量，壮大她的党羽。”

　　“那这时间上的平衡，也太难了。”小杜桑感觉自己仿佛走进了世界上最复杂的棋局，情不自禁地说。

　　“是啊，这个局面真是很有意思，不过，现在好像正发生着更有意思的事情。”

　　“什么？”

　　“当帝国的平衡维系在脆弱的绳结上，有意思的事，无非就是绳子上产生了变数。”

　　“什么变数？”

　　“孩子，我最多能告诉你，绳子上多了一个人，其它的你不用知道。”米拉波医生长长地叹息，“只要能离开，就不要被拴在绳上。”

　　“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现在正发生的变数不是王城里‘家喻户晓’的秘密吧！是有人告诉你的吗？”小杜桑吞下了半句，其实他还想进一步地问医生，他过于清楚两年前的往事，并且还了解现在局势的变数，是不是那逼他给女王下毒的人告诉他的。
　　毕竟只有入局的人才能说出门道。

　　没有理会他的诘问，米拉波医生佝偻着背，颤巍巍地掏出一张采买的单子递给他，小杜桑只好安静地接下单子誊抄。

　　米拉波医生摘下眼镜，捧起茶，坐进角落的摇椅发呆。
　　茶杯腾起温吞的雾气，缭绕他的双眼，他转动浑浊的眼珠，盯着小杜桑，又似乎在发呆，像是在脑海里游历了自己从未走过的千山万水。

　　许久，他放下茶杯，喃喃自语：“我是怎么知道的……还真是王城的常识，医馆都在教堂附近，御医都住在宫里。”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