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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赛先生
我进门的时候,教授正在调整投影仪的前置透镜,佐佐背对大家,用板擦擦着白板上残留着的乱七八糟的黑色字迹。
这是一个小型的讲义室,形状近似于正方形。三条边各摆着一排桌椅,开口的另一边挂着块投影幕布。阳光从窗外投射进来,幕布上的字与其背景,阳光融成一片,看不太清晰。
“啊,还好还好。”我瞅准角落里那个空着的座位,抱着书包一屁股坐了下去,喘着粗气,环顾四周。桌面上摆着的东西五花八门,有人放的是电脑,有的是平板,也有人面前空空,手里拿着个手机。
嗯,老样子。
“你怎么总是风风火火的。”陈东坐在一旁,屁股只占了座位的一半,身后空荡荡的,一幅随时要起身的模样。
“哎呀,年轻人嘛。”我打趣道,朝着他摆在桌面上的平板努了努嘴,“你在写啥?”
他低着头,也没有抬眼,用两只白白胖胖的手,左边的那只上下滑动着屏幕,右边的拿着笔,不时地往上面涂涂写写。
“就看看论文啊,”他终于抬起头,满脸兴奋地对我说:“我发现,用平板看论文真的好方便!”
我坐在阳光的反射光路上,只能看到屏幕上一个刺眼的光斑,隐约透露出些黑色字迹以及其下高亮出来的黄色标记。
“嗯····,我还是喜欢纸。而且,电子屏幕盯久了眼睛也疼。”这句话说完,我不禁感觉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了些。
看来又该换眼镜了。
我叹了口气,从书包里装模作样地拿出纸笔,在桌面上摊开,再掏出手机。
这是我们一周两次的组会。说组会可能有些抽象,它的全名叫做“学术研讨会”。研讨研讨,顾名思义,针对某个问题进行讨论,大家再给出各自的见解。理应是观点的交锋,思想的碰撞,刹那间火花四射,真理便从中诞生。当然,和很多事情一样,“理应”仅仅是一种理想状态。
实际上嘛,大家都十分友善,研讨会也往往一派祥和。基本只有教授发问,偶尔会有几个博士生提出点建议,其余人都保持默不作声,不该插嘴绝不插嘴,不该多说则是一个字都不会说的。
这些人往往只是一声不吭地坐着,摆弄着手里的手机,或者点两下鼠标。有的全程低着头,专心忙活自己的事。也有的偶尔抬个头,看看投影幕布,再瞄瞄汇报者,展露一个心领神会的微笑。待时机成熟后,便尽量自然地低下头来。
你问我怎么这么清楚?因为这事儿我干过呀。直到有一次,大概是三四年前吧,那时我站在讲台上,不小心看到了这个眼熟的诡计。那些施计者让我联想到,小时候逢年过节,大街上那些耍猴儿的。我讨厌那些猴子,尤其是讨厌它们冲着我做鬼脸。于是,打那时起,我就下定决心,绝不再搞这一套。
综上所述,组会在我眼里,渐渐地变成了专为教授准备的研究进展汇报课。说是课,也不是传统的单向传授知识的课程;说不是,但又算学分,且还是每个学期必选的。因此,倒有些显得不伦不类了。
我打开邮箱,在一堆广告邮件中看到了一个标签,那是个显眼的金黄色的实心圆,圆的中央有一个大写的白色字母‘K’,后面跟着一行未显示完全的标题。
一股电流从脚底窜上来,我不禁哆嗦了一下。我想,我已经知道这是什么了。
“亲爱的林鸴:这里是KIO。让你等待了许久,我们非常抱歉。按照你的要求,我们已经找到了几个候选的日语志愿者,请···”
“啪啪啪”
我的注意力立刻被引到了别处。我抬起头,循声望去,想弄清楚刚刚发生了什么。
原来是教授在拍手。
只见他把手又缩了回去,相互交叉着搭在对侧的胳膊上。上半身向后一仰,这样便可以很舒服地靠在座椅的靠背上。我觉得,他的下一个动作应该是高高翘起两条腿,这时,桌面上那个散热不是很好的投影仪旁,便会一先一后地出现两只棕色皮拖鞋。椅子被翘起再放下,敲击着下面的地板,发出咔哒咔哒的,如同催命一般的声音。
“好了好了,现在开始组会。由于贾的实验数据没有整理出来,今天只有一个讲演者。”
我的想象遂被终止,满脑的咔哒声也随之消失。
“大···大家好。”
啊,是佐佐。每个人大概一个多月轮到一次,算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听他的汇报。
他坐在教授身边,上半身挺得笔直,右手搭在鼠标上,播放幻灯片,嘴里持续输出大量专业词汇,虽然说话的节奏不顺畅,但明显不像上次那样紧张。说到激动处,还举起左手,在半空中比划着。漆黑的眸子紧盯着正对面的投影幕布,头顶的一小撮头发翘了起来,配合着他的动作,显得笨拙却又莫名的可爱。
“这,这一点的D··DO值···”
妈的,我听不懂。
请不要惊讶,因为我原本不是这个专业的。即,我在大学所修的专业和教授专攻的领域不是同一个。前几天,教授问我,要不要跟着他,开始一项新的研究。我想要再考虑一下,就没还未给出明确的答复。
听不懂就听不懂吧。我将注意力又重新转移到手里那封没有读完的邮件上。
“请查看以下链接,挑选出你心仪的对象。请注意,你可以会见多个志愿者。期待你的回信。”
打开链接后是一个谷歌文档,上面显示了两个候选人。
我决定都见见。
正准备回信,耳畔那磕磕巴巴,但语调还算平稳的叙述突然升了一个调,大概是从C调到G调的样子。这告诉我讲演者的情绪有了些许波动。
我再次抬头望过去,发现佐佐已经离开了座位,跑到白板跟前去了。原本黏在座椅上的教授,此刻也完全直起了身,转动身体以便正对着汇报人:“首先,缺失的数据要想办法填充起来,找到一个算法进···”
“不,不····不···”
他打断了教授的话!我还没有见过我们研的其他什么人,敢直接打断教授的话!
哦,我被骗了!好你个小结巴,我还以为你是个唯唯诺诺的家伙!
接着,他在白板上又画上了两道坐标轴。就像是微风吹过时,海面上泛起的波纹一般。它们的主人正满头大汗,吃力地向外吐着一个个因情绪激动而颤抖起来的音节,笔下又接连诞生出许多ASCII码表中的其他字符。
我在刚入学的时候,被教授问过,为什么要进入大学院。也许曾经有过答案,那时却是什么都想不起来。结果,就“什么是研究”这个主题,教授给我发了好几封很长很长的邮件。其内容虽然不能完全理解,但也知道,字字都是谆谆教诲,句句皆为语重心长。
而现在,那些仅存于邮件字里行间中的抽象概念,跃出屏幕,纷至沓来,它们化作两个大活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相互凝视着。
五四运动,将蒙尘已久的遮羞布捅开了一个洞,我们迎来了两位先生,一个姓‘德’,一个姓‘赛’。
许倬云老先生说,五四是个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的局面。太过仓促,赛跟德什么内容,怎么解释,都没有讲清楚。赛先生得来的东西是天下肯定的,正面的,一切都照着规矩做的。但从那之后,对科学就有了个迷信。科学变万能,科学变符咒,但科学不是。
“科学是一种追寻的精神。”
“要里头自己喘得过气来了,里边儿自己养。能仰着头,说我不怕这个,不怕那个。要人心之自由,胸襟开放。”
“拿全世界人类曾经走过的路,当做我们走过的一部分。要有一个远见,能超越你的未见。我们要想办法,设想我们没见到的地方,那个世界还有可能是什么样。”
我想,这就是教授们口中不断强调的‘originality’。
“但是,今天的教育,不能教出这种人来了。今天的教育,教育的是凡人,是过日子的人。现在的知识分子,是Cyber知识分子,是检索机器,不是思考者。”
没准儿现在有人正气得跳脚,他们总是急于反驳。
如果我问你,何为思考,你会如何作答呢?在我这里,思考就是凡事多问一句为什么。
答案可以从哪里找?一部分在书里,一部分从生活中。
阿道司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以及乔治·奥维尔的《1984》都是非常经典的反乌托邦著作。
《1984》的女主人公,在政/府的“Mini True”(真理)部门工作,这个部门的日常工作就是扭曲人们获取信息的方式,并使人们对其所受的奴役视而不见。电影充斥着“性”,胡话连篇的报纸满天飞。然而人们却感受不到自己正被监视,甚至被控制。
“现代世界,真正可怕的政/权,不是那些明显的独裁政/权,而是那些民主政/权,它们让人们清晰地感觉到自由,事实上却是,以持续的性刺激和情感分散来蒙蔽人们。”
《1984》中的人们被笼罩在监视与控制的阴影之下,而《美丽新世界》里的人类,与其说是人类,还不如说是活着的机器。
没有疾病,科学的发达已足以治愈一切疾病;没有痛苦或焦虑,只需服用一粒小药丸;没有母亲,通过人工培育胚胎来控制人口数量;没有爱情,感情都是脆弱的,会导致社会的不稳定。
交通便捷,住宅宽敞,娱乐产业发达,鼓励消费,提倡性行为自由。
人类从出生开始就被定向培育成五个等级,通过孩提时代的暗示教育及惩罚教育使每个人都安于自己所处的阶级。
A:我天生高贵;
BC:我们比DE过得好,A等人是高贵而优秀的,我们要为他们服务;
DE:我们生来就是做这个的,我们每天都能看到令人愉快的娱乐新闻,性生活自由,我们无比幸福。书本,花朵,艺术品,都是危险的东西,一看到这些,我就回忆起小时候所受的电击之苦。而我想远离那些痛苦,我只要快乐。毕竟,人类所追寻的终极目标不就是永恒的快乐吗?
当人只有快乐的时候,他还能感受到快乐吗?
这里的人类根本不会去读书和思考,不再关心真理,真理就无所谓被隐瞒或者扭曲。我们的文化被信息的汪洋所淹没,正逐渐变得庸俗和简单。难的是,如何筛选;难的是,如何不被他人左右。
“人们感到痛苦的,不是他们用笑声代替了思考,而是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以及为什么不再思考。”
赫胥黎曾对乔治·奥维尔说:“你的1984终将过去,我的美丽新世界总会到来。”
那么,你认为,哪一个世界更为眼熟?
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这时,有个不长眼力见的家伙跑了进来,可能是个花剌子模的信使(1),他冲我嚷嚷道:“毁掉我们的,不是我们憎恨的东西,恰恰是我们所热爱的东西。(2)”
真是掷地有声,振聋发聩。这个正直又善良的人儿啊,我衷心地希望他不会被丢出去喂狗。
该结束了。
这样匆忙结束的原因是,眼前的事态正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着。到现在,所有人都已抬起头,观看着台上二人的这场精彩表演。
只见教授从座位上起身,向前走了两步,停在了情绪激动的年轻学生身边。
他很高,起码在我见过的日本人中算是很高的了。此时,这个高个子长者正侧着身子,一言不发地看着白板上的字,偶尔偏过头瞟一眼身前的书写者。四五点钟的夕阳从窗外跑进来,软绵绵地趴在他的背上,又把瘦长的影子引到了书写者的笔下。
书写者开始念叨着什么,记号笔的笔尾轻轻地敲击着白板,发出清脆的声响。
此刻,一个念头在他的脑袋里疯长起来,即将突破脑壳,生出智慧之果。
“说呀,说呀,这是你的研究,没有人会比你更懂!”
就这样,他忘记了那个心结,忘记了自己在哪里,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
手掌拍打着塑料白板,滚烫的电子设备嗡嗡作响,门外依稀传来过路人之间的谈话声。
喉结颤动,舌尖轻舔上颚,嘴唇开合。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什么也没有听到。
只看到眼前那位长者的表情,从无到有。皱着的眉头也舒展开来,眼角的细纹爬得更加肆无忌惮,两颊松弛的肌肉挤在一起,被上扬的嘴角支撑着。
这是一个微笑,带着认可,以及,些许欣慰。
这个年轻人可算是停了下来,扭头看着台下研究室的同伴们,一脸茫然。台下的大家伙儿也都是瞪大了双眼,脑门上写着不可思议。
我好想站起来,高高举起右手:“我知道,我知道!我来告诉你发生了什么!就刚才那几句,你说得很顺溜,一点儿也不结巴!”
“好孩子。”
我看见教授对他低声说了句什么,又将身体转向大家:“大家要是没有意见的话,今晚研究室聚餐!”
小小的会议室沸腾了,有人高喊谢谢先生,有人高喊谢谢佐佐。
台上的人儿在这欢呼声中,一动不动的伫立在原地,细看才能发现,他的身体正在轻轻颤抖。
陈东跑了过去,在他旁边说着什么。
我可是最喜欢这种场合的了。于是,也跑了过去,对着那只通红的耳朵,恶趣味地说道:“那个采水的,你是不是还要再拆一遍。”
他一愣,吸了两下鼻子,嘴巴也撅起来:“你,你那样装,容易···”他打了个嗝,“容易散。”
聚餐结束后的那个夜里,我给教授回了封简短的邮件:
“我不知道能否做好,但是我愿意尝试。”
距离上次与KIO通信已过去了三天。我在邮件里表示想与两位志愿者都见个面。却被其中一人拒绝。因此,与我匹配成功的对象只有一人。
初次见面的地点,就是我面前的这家咖啡馆。很好找,在电车站附近,听说环境不错,饮品的味道也很好。
为此,我今天特意起了个大早。来日本后我还从未在周末起过这么早。从柜子里翻出了好些由国内转运来的食品,什么螺蛳粉,凉皮儿,热干面,当然,还有火锅底料。我一样取了些,又拿了个新的塑料袋,打算把这些国内的特产带去,就当作伴手礼吧。
我调整了一下双肩包的肩带,理理上衣下摆,又打开塑料袋看了两眼,轻轻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一阵风吹过,挂在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叮铃叮铃”
“你好!”坐在窗边角落的那人站起身,冲我招了招手。
一行字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您好,茫茫人海中相遇一定是一种奇妙的缘分,希望可以一起度过充实又愉快的两年。”
真是见了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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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花剌子模的信使: 王小波《沉默的大多数》。相传花剌子模的信使若是带来不好的消息,就会被君主丢出去喂狗。
(2)这句话出自尼尔波兹曼的《娱乐至死》
参考资料:
阿道司?赫胥黎《美丽新世界》
乔治·奥维尔《1984》
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
b站解说(个人比较喜欢的):
1. 你的1984终将过去,我的美丽新世界总会到来【Simple Read《美丽新世界》】 BV1rx411y7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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