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番外一 解袍
解袍
梦里不知身是客,无限江山——
“朱闻、朱闻……”
朦胧中肩头透衣生凉,似有人耳边呼唤,朱闻苍日却只是眼涩身重,恍如坠在白茫茫无数云里雾里,不知怎地,一时间便醒转不来。只听得那人的声音在耳边忽远忽近,泠泠轻响,悠悠不绝。
转侧半晌,朱闻苍日强睁双眼,隐隐约约望见了纱窗、锦榻,月光自窗间射入,照着案头烛泪淋漓,一支残烛已将燃尽了,原是在自家凭恩侯府的水阁之上。而身前有一人背光而立,一只手轻按着自己肩头,凉意沁人,便从那指尖透了过来。
这人全身戎装,青鍪甲上夜来沾染的白霜犹自未消,打得绯袍鸾带都半湿了,想是匆忙中不及卸甲,只解下了头上银盔,俯身看他时,一头雪色发丝便散落下来,映着月华,闪烁生光。却不是箫中剑是谁?
朱闻苍日哎呀一声,猛直起身来。这才想起了今日中秋,邀人来共饮赏月。却碍着箫中剑如今身为禁军都尉,于内廷当值轮宿,夜半方得换班出宫;自己在这里独饮候他,喝多了几杯,夜色渐深,竟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只听箫中剑低声道:“朱闻,我来迟了……”跟着肩头那只手轻轻一动,想是惊觉了肌肤生凉,便要收回手去。朱闻苍日却不许他,抬手一拉,便握住了他手掌,果然指间湿漉漉一阵寒凉,分明是顶了夜露急急赶过来的,不由得心中一动,低笑道:“我早说过,今夜月只等萧兄一人。你何时来,何时便是良夜,这个迟字,从何说起?”
箫中剑素知他放诞惯了,从不拘礼,笑了一笑,便由着他拉坐在了榻上。
这间水阁原是朱闻苍日平日闲卧读书的所在,榻上、案上、架上、地上,堆的都是书卷画轴、纸笔墨砚,几乎没个下脚处。这时只在榻边搬开一隅,放着一张乌木小几,几上半盆清水浸着酒杯酒壶,都是一色的汝窑白瓷。朱闻苍日先伸手盆中试了试水温,点头笑道:“萧兄,你饮惯了北地烧刀子,今日也尝尝江南的暖酒。”说着满满筛了一杯,醺香四溢,直递到箫中剑手中。
箫中剑只觉掌心暖洋洋地,低头啜了一口,那醇酒香中还带着淡淡辛气,却是朱闻苍日早在酒底搁好了极幼细的姜丝,入喉生温,不一刻连脏腑也暖了起来。抬眼只见对面人笑吟吟直望着自己,眼光流动,七分欢喜,又带着三分孩童般的洋洋得意之色,不由含笑一饮而尽,道:“果然好酒……”顿了一顿,又道:“多谢!”
朱闻苍日得他一赞,立时意兴扬飞,再筛了两杯,自己亦一口饮尽,掷杯笑道:“可叹骊京枉自天下繁华之会,终也有天意不足之处。这时若在江南,又岂止暖酒、明月……萧兄,你游历江湖,可曾观过那里八月十五江上的大潮?吾当年一见,方知天地间有壮阔如是,那尘世的纷纷扰扰、汲汲营营,真又何足道、何足道哉!”
箫中剑望他片刻,并不回言,反手自架上抽起一支洞箫,凑到唇边,缓缓地吹将起来。
寻常箫声,皆是幽咽柔靡之调,然这夜箫中剑箫声甫发,朱闻苍日便猛地一震。但听一声清冽入云,飒然而来,分明拟的便是那江上潮生的情景,真似天际乱云涌处,一道白练雾霭弥漫,横江狂涌而至一般。
但听箫声一个拔高,鸣彻天际,飞扬回转,愈响愈清,愈清愈高,隐隐竟有寒气飞扬扑面,宛然如云水激荡,怒涛席卷,惊湍飞掠,白沫四溅,侵侵然已是金戈铁马之势。人在这朱楼绣户之上,那如山涌到雪千盘、星斗摇天海气寒的景象,却竟直冲入耳,如在目前。
朱闻苍日禁不住一声长啸,举手推开窗牖,凭槛遥望。当空皓月清光如流水般直泻而下,照彻满室,风过处,他满头火焰也似长发尽在月下飞舞起来。
良久良久,箫声渐渐低沉,恍似潮打石岸,寂寞空回,终于一声低吟,幽幽而终。
夜风拂面,似远似近,飘来了石榴、漓勃、孛萄、枨桔各色新果和桂枝的香气。这间水阁滨着御河岸而造,临窗是游船间丝篁鼎沸,举目便见两岸上夜市骈阗。这夜中秋,处处的灯烛华灿与月争辉,醉仙锦旆,台榭琳琅,都是京中争占酒楼玩月的人群,听得一阵阵笑语喧嚷,那是闾里小儿们嬉戏连宵,直至通晓。
朱闻苍日在中原七载,这样佳节早经过见过了许多。却从未有如眼下一刻,只觉这欢乐离自己如是之近,已坠在其中,融作了一体。回头望去,箫中剑也正举目看他,目光相接,不由得都是微微一笑。
箫中剑放下洞箫,起身与他并肩而立,上则青空朗月,下则浮光流影,两个人在这乾坤水月之中,真欲乘风归去,而不知今夕何夕。
忽然,骊水上笙歌尽停,画船都悄悄泊到了岸边。却有一点点晕黄的亮光,远远近近随水漂流而来。初时还只十数点,渐渐地百余点,千余点,直至万点暖光,簇簇跳动。每一点光,皆是一盏羊皮纸的小水灯儿,烛火摇摇,漂流而来,将骊水染成了一道融融灯河。
这水灯,民间俗呼作“一点红”,乃是八月节最盛的风俗。都说月下放灯,心愿就好上达月神,甚么愿望都能够成真。这月下的灯河,不知浮泛着多少小儿女愿良人早归、愿长相厮守,愿平安康泰的心事,无数暖融融的光芒映着天上银河,几乎连那冷清的圆月也失掉了颜色。
摇曳火光照上楼台,朱闻苍日心中一片宁静祥和,侧目望去,箫中剑那霜雪般脸庞也抹上了几许暖色,连着他身上青森森甲胄,都泛起了一痕一痕柔和的光晕。
朱闻苍日不由又是一笑,月下听来,恍如轻叹,道:“萧兄……可知道么,我在这京中听过无数梨园,戏词记得最清的,却只四句。”
灯火中映着朱闻苍日双眸如月之明,低声吟道:“腰间秋水三尺刀,平生征战胆气豪;待得太平还家日……”
朱闻苍日的目光静静落在箫中剑碧色眸底,一字一字轻轻地续道:“吾与将军……解、战、袍……”
银锽朱武猛地双目一睁,坐起身来。
景乾宫中四顾悄然,唯有帷幔低垂,氲香缭绕,月光将菱花窗格的影子长长拖在地上,却哪里有人在?
原来是人自梦醒,却不知,一身犹在梦中耳。
猛听长窗外一声雁叫,有一只失群的孤雁匆匆惶惶,在月下振翅飞过去了。
飞去的方向,正是南下中原。
月光照着银锽朱武身上龙袍,照着床边斜挂斩风月宝刀,灿烂华美,一片流光。
是夜,烑历天狩十一年八月十五,箫中剑死十年矣。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