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如菟

　　芸娘就是项青漪那薄命生母的闺名。项灵犀抬头，目含悲戚，开口以儿自称：“阿娘在儿三岁时便去了，只给儿留下些许旧物。”她说着从裙带上解下绣囊，取出一枚玉佩，双手奉与巴东王妃。
　　巴东王妃见玉佩上雕着杜鹃，翅尾处有黄黑俏色，是蜀国传统治玉手法。当年她刚做巴东王妃，姨母带诸表姊妹登门贺喜，她正好定做了一批杜鹃玉佩，便分送下去。她思忖着打量项灵犀，见她通身贵女气韵，衣着虽不十分华丽，却也素雅精致，心里已信了大半，只是……
　　“拜帖我看了，没想到楚国荆王竟是如此冷酷心肠！真是苦了你了，这一路千里之遥，幸好还有忠仆护着你。”
　　这是怀疑她落难还带着侍卫，项灵犀忙道：“婢子是从小就跟着儿的，侍卫是母亲给的，说若儿能自证清白，她会向父亲求情……”
　　原来侍卫是嫡母派来监视她的，只怕是怕她走投无路，在外败坏主母名声。巴东王妃叱道：“可笑！”转而对项灵犀道：“可惜我那表妹没福气，你受委屈了。你且在府里住下，我托人去问询表妹家人消息。”
　　让荆王和荆王妃名声受害，项灵犀隐下心底愧疚，抬头时双眼含泪：“王妃菩萨心肠，青漪不知如何报答王妃大恩……青漪知道贼人一些秘密，如果王妃需要，青漪定知无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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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项灵犀在巴东王府暂时住下。
　　次日一早，王府婢女过来传话说嘉陵郡主请她过去问话。项灵犀正在梳洗，闻言道稍等，让小萦给自己绾个家常梳的百合髻。
　　婢女在外催促：“我家郡主时光宝贵，王女耽搁不起！”
　　小萦忙加快手上速度，边回道：“好，这就来了！”
　　婢女又连声催了几次，项灵犀拉住要回嘴的小萦，心想北殷皇帝打探的消息说这嘉陵郡主备受父母宠爱，性子骄纵，果真不假。

　　来到嘉陵郡主闺房，项灵犀对床上的少女行了个平礼：“郡主万福！”
　　嘉陵郡主面色有些苍白，却不掩容貌秀丽，姿态高傲。她上下打量项灵犀道：“你是楚女？”
　　项灵犀应是，就听她说：“口说无凭，听说楚女善舞，你便来段楚舞看看吧。”
　　小萦脸上露出忿忿的神色，嘉陵郡主挑起秀眉：“怎么，你们寄人篱下，不但不知感激，反倒要给主人脸色看么？”
　　项灵犀心里对北殷皇帝佩服得五体投地，微笑道：“不敢，只是舞曲不分离，若无配乐，舞便失了大半滋味。郡主若想观楚舞，青漪便把曲谱教给乐人，排练好，请王妃、郡主一道观看，岂不更好？”
　　嘉陵郡主冷笑：“你倒会装模作样，还知道叫上王妃，难不成还怕我为难你么？”
　　项灵犀微微低头：“王妃、郡主是青漪的恩人，青漪不敢忘恩负义。”
　　嘉陵郡主冷哼了声：“算你识相，听说你运气也不错，还没被贼人灌下迷魂汤就得救了……当时在贼窝你都看到了什么？——不管你看到了什么，最好全忘掉，否则就别怕做冤死鬼！”
　　原来嘉陵郡主叫她来是为了这个。想必嘉陵郡主饮下那迷魂药后就不知地宫后事，所以找她来确认她在地宫没有看见有损自己闺誉的东西。项灵犀敛容做回忆状：“青漪在地宫看见一些怪兽的影子，惊出一身冷汗，后来发现原来都是石像，不过那石像模样怪异，怪兽血盆大口，好生吓人……”
　　嘉陵郡主打断道：“除了怪兽石像，你还看到了什么？”
　　项灵犀想了想，摇头：“别的记不清了，都是模模糊糊的，好像入了一场梦似的。”
　　嘉陵郡主盯着她道：“你说的最好是真的！”
　　项灵犀不卑不亢地回视过去：“青漪所说无半句虚言。”
　　嘉陵郡主目光再度从她脸上滑过，眼中流露出一丝嫉羡，又迅速隐去，身子向后一靠：“我身子乏了，你下去吧。”
　　不过生得一张好面皮而已，别的那项青漪有什么？身份、荣宠、父母，一无所有，哪里配和她比？往后多半是以色侍人，给人做妾的，只配给当家主母提鞋罢了……

　　客房里，小萦虽忿忿不平，也知道寄人篱下不好说人坏话，只是气鼓鼓的。
　　项灵犀戳了戳她脸颊，向往道：“再鼓一点就像河豚鱼了，听说这时节的河豚鱼最是肥美……”
　　小萦立刻转移了注意力：“吃不得吃不得，听说吃河豚鱼会毒死人！凭它多美味，为了一口吃的送命，可不冤死人了！”
　　项灵犀托腮沉思：“吃河豚毒死也算是尽了口腹之欲了，终究怨不得人。听说前年长江发了水患，淹死了许多百姓，那可真是死得冤……”
　　小萦抖了抖：“奴婢觉得有点冷，还是说吃的吧，奴婢听说蜀国的樱桃又大又圆，甘甜可口，再配上香喷喷的酥酪……”她说着咽了口口水。
　　“看你那点出息，酥酪还是北方的香，说到北方，听说北殷国的柿子皮薄如纸，肉甜如蜜，入口即化，令人神往！还有南越国的荔枝，剥了壳，莹白如冰雪，甘酸如醴酪，又说回来了……”
　　两人越说越饿，等婢女过来送朝食等得望眼欲穿。
　　巴东王妃为人和善，让人送来的朝食滋味颇不错。一顿香软甜糯的南国朝食差点收买了项灵犀主仆二人——她们这几天啃胡饼啃得满嘴泡，对北殷皇帝敢怒不敢言。所以说胡饼还是留给北方的糙汉吧，甜粥才是她们的心头好。
　　吃完甜粥用茶水漱了口，项灵犀神清气爽，整装待发。
　　昨天的圆脸婢女笑盈盈过来说王妃有请，项灵犀知道巴东王和王妃定是要把谋害爱女的凶手追查到底了。如此甚好。
　　她拂了拂衣裙起身，小萦紧随其后。

　　王妃寝殿比郡主的要大气许多。嘉陵郡主的闺房精致奢华自不必说，却失之靡丽繁琐。在她看来，巴东王妃从前定是一等大家闺秀，可惜对女儿溺爱太过，嘉陵郡主有些长歪了。
　　当然这些只是想想罢了，若教王妃知道她诋毁她宝贝女儿，只怕她立刻就要被扫地出门了。认真算来，她从九岁起失了怙恃，在楚皇宫堪比寄人篱下，深知住在别人屋檐下要看主人脸色行事的道理。
　　项灵犀向巴东王妃道了万福，巴东王妃温和笑道：“我才知道蕙娘一大早把你叫去说话，你别见怪，回头我说她去，这么大人了，还是一副小孩子脾气。”
　　嘉陵郡主闺名馥蕙。项灵犀微笑：“王妃说哪里话？郡主赤子之心，找我说话是愿意亲近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巴东王妃听了这话，眉目舒展：“真是个好孩子，若蕙娘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她那脾气是被我和大王宠坏了。”
　　项灵犀柔声道：“王妃何必为此烦恼？郡主是大王和王妃的女儿，合该受万千宠爱，这是她命里的福分，旁人求不来，她亦舍不去。”
　　巴东王妃见她举止柔顺，进退有度，更放心了几分，让她坐下，说起正题：“你说你知道贼人的秘密，只管将秘密说出来，王府别的不说，护你平安不在话下。”
　　项灵犀便将从北殷皇帝那听来的冰丝摄魂说了，又说了地宫的布置，描绘了怪兽雕像，猜测怪兽是贼人供奉的凶兽。
　　巴东王妃蹙眉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曾看过的一件石刻古物，和你说的怪兽模样大体相似，长鼻鱼尾。可惜底座铭文残破，不知是哪个朝代的古物，只知其名唤作摩竭鱼，又叫做鱼龙。”
　　项灵犀有些迷惑，鱼龙她没听过，但从书里知道摩竭鱼，《大唐西域记》里提到过，摩竭鱼是一种海中神兽，背脊如大山，巨目如太阳。难道古滇国后人把鳄鱼当作摩竭鱼来供养？且不说两者差别甚大，就算如此，但古滇国并不临海，为什么会供奉海中神兽？
　　巴东王妃见她迷茫的样子不由笑了，毕竟只是楚国的庶出王女，哪里懂得许多？她拍拍项灵犀的手，和蔼道：“看来贼人身份还是个谜，你也不用多想，若表妹家人一时难寻，你便安心在王府住下。王府虽不算大，像你这样的孤苦孩子倒还容得下。大王那里你也无需担心，我做的了主。”
　　项灵犀一愣，她原以为虽然巴东王妃为人和善，但像她这样落难投远亲的不速之客，巴东王府最多不过接待两日，全了面上功夫，过几天便暗地打发她出去，到时她借机求个药方，正好脱身，谁知巴东王妃竟慈善至此，要留她长住？
　　若要脱身也不难，只要不经意间触怒嘉陵郡主，但求药恐怕就难了……
　　她念头翻转，面露难色：“谢王妃恩慈！可侍卫恐怕等不了许久，青漪说是来求药侍卫才勉强同意陪我到蜀国寻亲，且约定最多十天就要返回楚国。”
　　巴东王妃诧异：“求药？”
　　项灵犀点头：“楚国的江离公主也中了贼人的迷魂药，青漪想若能求到解药，就算立了大功，父亲和母亲说不定就能接受我了……青漪自知狂悖，仍恳求王妃赐药！”
　　巴东王妃脸上笑意淡了下去：“你想回楚国？”
　　项灵犀低声道：“青漪生在荆王府，除了荆王府不知还能去哪里……阿娘的家人青漪从未见过，阿娘也很少提起，他们想必不愿接受青漪作为家人，否则当初也不会让阿娘远嫁……巴东王府有千般好，青漪却没有郡主的福气……”
　　巴东王妃淡淡道：“既然你为求药而来，昨天来时为什么不说？”看她模样温顺，没想到竟藏了心机。
　　项灵犀膝行后退几步，叩首拜道：“青漪知错了！青漪怕王妃不肯相见，如果那样，如果那样……青漪不知侍卫会怎样对我……”说到后面她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哽咽不成声。
　　巴东王妃见她卑微痛苦的样子，心已软了一半：“起来吧，不知道的看见了还以为我苛待后辈。”
　　项灵犀伏在地上，背脊微微颤抖：“请王妃责罚！”
　　巴东王妃叹息道：“你算是走投无路，并无坏心，我要如何责罚？罢了，药方我也给你，能多救一两人也是一桩造化。”
　　项灵犀在这一刻无比感激巴东王妃的慈善，她本想拿地宫情报获得巴东王妃好感，换取解药药方，却差点弄巧成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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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后。巴东王妃寝殿。
　　项灵犀头梳双环望仙髻，身穿妃红色杂裾舞衣，立在殿堂中央。
　　乐人琵琶声动，项灵犀随之起舞。折腰时长袖曳地，旋转时裙裾飞扬，上升时轻捷如飞鸟，下降时徐徐如落花。
　　一曲终了，项灵犀举袖半掩面，花钗上的鎏金蜂蝶犹自悠悠颤动。
　　巴东王妃笑道：“楚舞百闻不如一见，难怪古人说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娇媚佳人当真是我见犹怜。”
　　嘉陵郡主目不转睛地看着，忽然问：“你们楚国的江离公主也会这舞么？”
　　项灵犀愣了一下，微笑道：“青漪并未见过江离公主的舞姿，郡主为什么这么问？”
　　嘉陵郡主收回目光，淡淡道：“无事，随便问问。”
　　巴东王妃慈爱地看了女儿一眼：“你啊，想一出是一出，又想学舞了不成？”
　　嘉陵郡主撒娇地蹭了蹭巴东王妃手背：“阿娘又笑话我，我就是想学了又怎样，难道阿娘还不许？”
　　巴东王妃无奈摇头：“你这脾气也该改改了，上月还说要在针黹上给阿娘一个惊喜，被针扎了几下指头就丢下不肯学了。我和你父亲都为你的亲事头疼，哪个王孙公子受得了你这小性子？”
　　嘉陵郡主撅嘴娇憨道：“阿娘又揭我的短，这里还有外人呢。何况我现在不想嫁人，我心里早就有人了。”
　　巴东王妃惊讶道：“是谁？怎么没同阿娘说起过？”
　　嘉陵郡主两颊微红，神情含着娇羞：“是琅琊王氏的后人，王家十二郎。”
　　巴东王妃迟疑道：“是曾与楚国江离公主议亲的王十二郎？”
　　项灵犀站在角落里，默默低头。
　　嘉陵郡主轻哼了声，不满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而且只是南楚皇帝一厢情愿而已，要不是和亲北殷她露了回脸，谁知道楚国还有一个失宠公主？落到残暴的北殷皇帝手里，她只怕早就被……她在泥里，王十二郎在云上，母亲休要把他们并提。”
　　巴东王妃蹙眉：“你何时见过那王十二郎？”
　　嘉陵郡主瞥了角落里的人一眼：“阿娘，还有外人在呢。”
　　项灵犀不好深入听下去，忙道：“青漪告退。”
　　巴东王妃点头，和蔼道：“你想必也累了，回去歇着吧。”

　　项灵犀回到客房，卸下夸张的义髻，换上普通衣裙，坐在榻上沉思。
　　没想到北殷皇帝在别国名声也这么不堪，她还以为只是楚国刻意把他妖魔化了。不过也是，他年少即位，战功赫赫，有席卷天下、并吞诸国之意，谁能不怕？
　　追随这样一个人，究竟是不是对的选择？对他来说，她只是一个可用的棋子，万一哪天她被弃子，不就成了众矢之的了吗？任何和北殷皇帝有仇的人都可以拿她泄愤。
　　她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如果不做棋子还能做什么？宠妃？莫说北殷皇帝不好女色，就算好色，她也未必有当宠妃的本事。对于怎样讨好男子她实在没把握。

　　蜀国国都客舍，卫漆临窗阅读这几天侍卫送来的简报。晨光洒进窗户，窗外有几株柳树，风移影动，光影在他身上游走，灰眸显得明暗不定。
　　王十二郎名旻，字攸宁，以字行。号称是琅琊王氏的嫡系后人，现居南楚与东吴交界。如今世家大族分崩离析，琅琊王氏名号虽响，早已名存实亡。
　　那王攸宁却颇受两国国君礼遇，南楚东吴似乎都有公主倾心于他。至于项灵犀是否在其中，并不清楚，据说二人多年前曾议过亲……既往不咎，但他不允许自己的人当下怀有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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