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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
隔着窗棂,苏老板就看到这样一幅诱人的画面:阿葱慵懒地靠在树下,赤着脚翘着腿,五月的阳光透过枝叶映得纤细的双脚异常光洁,脚尖轻晃,再晃,一直晃,晃得他心神摇曳,他觉得衣裳变小,胸口发痛,而他身体的另一部分也在疼痛:胸口下,干净的白纱布上已不见淤黑的血,新生的肌肉填补着箭簇形成的创口,他没有告诉她全部,不知道也许是最好的,如他,不知道的话,是不是还可以留在那间堂皇的屋子里,过着安逸的日子?阴暗和流血带来的刺激随着岁月增长,变得乏味厌倦,可是,平静又是他所希望的么?苏老板稍稍活动手臂,牵扯出隐隐疼痛,有些时候没和人动武了,究竟是他老了还是功夫退步了,这讨厌的生命何时是个终结?同样的生命,在另一个人身上却是生动恬美。嘴角弯起好看的角度,带动面颊,眼眸漾起春水,苏老板好笑看着那个树下自在的人儿:
阿葱抱着筛子一面筛去花生米的红皮,一面看似随意地刨刨拣拣,饱满的果粒在她指间倏忽一闪,转瞬消失在她的口唇中,不一会儿,面颊已鼓鼓囊囊,手下却片刻不停,挑选出的颗粒塞满了两只手。阿葱追逐着口腹之欲的同时,心底一刻不停地思考着:究竟有什么不同呢?苏老板还是苏老板,她不还是她么?苏老板没有一点追她的迹象,最多是过了工作适应期,双方磨合地比较好罢。老实说,苏老板这种外貌,阿葱哪能一点也不动心,但是,阿葱有自己的原则,这种小气爱钱的男人,她连追的欲望都没有,每天看他仔细数钱的样子,阿葱烦到极点,若不是限于体能的差距,真想一掌拍飞他。
还不到营业的时间,可是铺面上似乎有什么动静,阿葱伸头看去,柜台外来了两个人,一高一矮,背着光看不清面貌,阿葱正要开口询问,苏老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店里,把两人带到小院中。
“阿葱,沏茶。”
阿葱在现代社会是老板的跟班,古代也没上进多少,她不是很甘愿地做着倒水小妹的活儿,眼睛小心地打量着两人,矮的那个年纪不小,包子褶似的皱纹,米粉白的胡须,看似平常的麻衣下却露出一点细绸衣角,举止之间颇为气派,不知道是哪里的高管;高的那个简直比拟姚明,坐在身下的小板凳只怕要超过承重限度,而行动却很灵活,神情肃穆,和西游记里的巨灵神有得一拼。
这两人看到阿葱眼中俱是惊讶,却什么也不问,看都不再看她一眼。只是渴求地看向苏老板,苏老板随意地笑了笑,拍拍阿葱让她去独自打理柜台生意,问道:
“慕老头,这次又有什么新理由?”
“世……苏老板,世道日下,朝政混乱,国之将倾啊!”
“哦,你上次就说国之将倾,怎么倾了这么久还没倒台,也罢,说来听听。”
“半月前禁军突然夜袭数位朝臣府第,将大都督裴闻、散骑常侍蓝枫等五十余人悉数逮捕,构陷其伺机谋反,诛其九族,妻女发教坊司,姻党悉戍边。”
“人死了吗?”苏老板口气平平,
“那还用说。几百口人尸横遍地,裴大都督死时双眼圆睁死不瞑目啊!”慕老头眼珠通红,老泪纵横。
“死就死了吧。”还是平淡,
“苏老板,裴大都督当年对你可……你不能忘本哪……”
“那又怎么样,死尸一个,我又不是观自在菩萨能起死回生。”由平淡而生成的冷漠激怒了听众,
“你,你,你……”慕老头愤怒之极,须发皆张,浑身颤栗,
“苏老板,数年来你避居江湖不问世事,难道真的不知朝堂之上已是血雨腥风,多少忠贞之臣下狱遭贬,廷杖流放之事日日皆有。慕大人虽力挽狂澜,怎奈妖孽横行,朝纲颓废,小人当道……”巨灵神神情激越怒火冲天。
“苏老板,朝政病入膏肓,如厦之将倾,非清除妖孽,重振朝纲,难救此沉疴。昌王、裕王已密议举义军以清君侧,朝中忠义之臣皆愿相助,此事定能一举成功。”绕了这么大一转,原来落在这里,阿葱暗忖。
“你们决定举兵就举兵呗。”苏老板并不上当,油盐不进的架势令慕老头不得不坦白:
“昌王、裕王虽系先皇苗裔,但昌王只一十三岁,裕王已六十开外,难以领军出征……”
“所以,你就想到了我,”苏老板接上他的话语,“可是呢,我这个人,只想爱惜羽毛与天地齐老,打仗这种事恕不奉陪。”
接下来的好言相劝也罢,怒气冲冲也好,任凭两个人装可怜、扮白脸,苏老板却是气定神闲。
天光黯淡,阿葱在柜台奋战完毕,两人终于告辞。
阿葱听到些许对话心中疑惑,却也知道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的道理,少说话多做事是她应变的准则,晚饭时一声不吭,却换来苏老板的主动。
“知道他们来找我做什么吗?”苏老板问道,
“造反、政变、911、拉登、恐怖主义……”阿葱在自己有限的内存里寻找词汇,
“你觉得呢?”
“好像比较危险吧。”
“哼,你都知道危险……”苏老板不屑道:“这些人哪,自己不想过好日子,也不给别人过好日子,真想把我放在火上烤呢,不理他。”话音一转,黑眸生辉,“阿葱,今天收的钱呢?”阿葱忿忿地看着油灯下数钱的男人,往昔种种对帅哥的垂涎皆烟消云散。
接下来的日子,阿葱坐实倒水小妹的岗位,苏老板小院里总是人来人往,言淡间风起云涌,雷霆万钧,而身处风暴眼的苏老板却是不温不火。阿葱知道,事实并不像他表现的那样平静无波。
那个夜里,他伫立庭中良久,透过窗户的缝隙,阿葱看到他反复地磨拭着一柄短剑,璀眸浑浊,香醇的酒淋漓地落在地上,晶莹的酒滴沾湿了青衫,如同不肯落下的泪。
隔日的正午,阿葱从外面回来,苏老板从她头上拈下一根枯草标,正笑她被人卖了都不知道,那料草标中却滚出一个极细的纸卷,苏老板展开一瞧,笑意全无,匆匆交待着便出了门。不料这一去到得天黑才顶着一张扑克脸归来。
这一夜,阿葱睡得极不安稳,迷迷糊糊之间似乎听到有什么响动,灼烧的气体呛入鼻间,一睁眼,烟气流泻,阿葱下意识地想去抓手机打119,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掌,她猛然意识到身处何处,更加迅速地起身,摸到门边,却见苏老板屋内全无动静,心下大骇,挑开门帘,浓厚的烟气扑面而来,借着微光,灰黑的人影倚在坑边,前面的火盆里未燃尽的布帛飞腾旋转如黑色的蝴蝶上下翩跹,阿葱一把拉起他,径直冲出门外,微凉的空气透入心脾,精神为之一爽,她想质问,却在那双迷离的桃花眼下止住了口,这样颓然毫无生机的苏老板是全然陌生的,他们并肩坐在院中,什么也不说,夜风吹过,拂动衣带,清凉爽快之中竟然有些逼人的寒意。
“杀人啦!杀人啦!”惊骇的声音打破清寂,激起坊间流言无数。
县太爷在小老婆的酒楼里用了点心,又到大老婆的当铺上看帐本,听了衙役的回报,心下好恼,万般无奈丢下帐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到现场已是日上三竿。
仵作将尸格呈上,县太爷咪着眼看了看,叫人掀开芦席,血污之气冲上来,只看了一眼,便命人将芦席盖上,回衙再议。
说是再议,一议便没了期限,反正城里做生意要紧,出了天大的事儿,不耽误个人生意便罢,惊魂未定不过几个时辰,街面上熙熙攘攘照旧,各人见面时反多了些谈资。
婆婆妈妈的流言汇总梳理,阿葱有了初步映像:当屠夫的王小六头晚灌多了黄汤,起得比平时晚些,正说要开工,却见几头肥羊已经宰杀好剥了皮挂在架上,兴许是徒弟孙兴干的,王小六叫了几句“孙兴”没应声,提了牛耳尖刀来开膛,人到了这把年纪,活做得圆熟,王小六半睁着眼哼着小曲,一下下来过,偶一低头,见地上一双眼睛死死地瞪着他,光光圆圆的两只眼睛珠子,灰败的,只盯着一个地方,孙兴这小作死的,倒把酥仙楼要的羊眼睛放在这里吓人,王小六骂骂咧咧正要拾起,不远处,一截肉皮子落在地上,白白腻腻,沾着些血红的肉沫,绵羊哪有这么细腻的皮子,皮子下是珠子一样的肉粒,苍白的,却有着短短的——指甲,是,是指甲,王小六颈后汗毛立起,哆嗦着要走,却不由自主地软倒在地,人事不知。买羊肉的老吴头救醒了王小六,喊了人,报了官,衙役在里间看到早已吓晕在地的孙兴,仵作找出几十块肉拼了小半个时辰才瞧出是个男的,说是四十来岁上下。衙门里的师爷问过里正说是城里并没有哪家走失过人口,酒楼、马店也不曾少了客人,这下县太爷放心了:这世道总是有些不太平,谁知是哪里寻仇打架的呢,不是城里的人就好,赚钱要紧,师爷搞定吧。师爷领命在衙门口贴上认尸告示,慢慢认呗,师爷可没功夫理论,自家的马队马上就要进城了。
这死的人是谁呢?阿葱想了半天没个由头。
过得两天,吕家秀才与一帮穷酸到醉仙楼小酌,付帐时起了争执,推推攘攘之下失手打翻了醉仙楼两缸陈年佳酿,酒水白白流了一地不打紧,破碎地酒缸里居然露出一个人来,仵作验过称是溺毙。死的人年纪不大,身着绸衫,样貌陌生,城里的人也都不识得。
这下县太爷有些坐不住了,三天两头的死人,算怎么回事?衙役们来来回回搜查了很久,也没发现什么,县太爷写了文书发往同城,只盼有人认尸,不料同城回信无有人失踪。平静的日子从此起了波澜,不几日,并州总官、镇远将军麾下快马来报:前朝代国公之后李天艾在甘州举事叛乱,叛军很快占领了陇右六镇,现正兵发并州。城里得讯,人人喜出望外,摩拳擦掌,加紧储运粮草,只盼着叛军不要很快被消灭,多赚点银子。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阿葱有些迷惑,城里的人都疯了不成?对,城里的人都疯了,赚钱赚疯了。苏老板漫不经心地答道,这里本是朝庭与北羌互市之所,不知从何时起,南来北往的商帮们一点一滴建起了小城,在商言商,天下兴亡与他们何干,只要有利可图便行,别看眼下他们给朝庭供应军需,只要叛党军给的价格合适,他们一样售给叛军,逐利之人哪有忠诚可言。朝庭么,知道又能如何,同城驻军十几万还不都得靠着城里的税赋养活……
正说着,慕老头和巨灵神进了门,讪笑着,小心地望向苏老板,仿佛做了错事给家长逮到的小孩,苏老板止住话语,深深看了两人良久,目光灼灼竟令两人手足无措,巨灵神口中嗫嚅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被慕老头狠瞪了一眼,慕老头昂首将怯懦与不安抛在脑后,取而代之以勿庸质疑的倨傲。苏老板一言发不发拉起阿葱进屋,“啪”地将门板合上,只留两个人在在庭中徘徊。
苏老板抱起阿葱坑上的铺盖,一股脑放在自己坑上,低沉严肃地在她耳边说道:“阿葱,搬来和我睡。”如果不是身处这种诡异的环境,阿葱也许会在心底大声叫好。
睡觉,她的身体贴着他,他的体温烘着她,呼吸着彼此的呼吸,阳刚与柔美的气息交织缠绵,孕育出共同的味道。然而,在这么雷的小言惯用场景下,阿葱却什么也不能做,这些旖旎的想法,在看到苏老板身边这把触手可及的出鞘长剑时全部烟消云散,他,果然不是一个糕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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