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微镜的打开方式

　　苏显结束综艺录制之后获得了五天假期，一回家他就迫不及待地投身于音乐创作中。吉他、钢琴、长笛、小提琴、古筝……家里的乐器被他玩了个遍，还是没能奏响这几个月来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音乐。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他四叉八仰地躺在地板上，对着天花板上孤独的吸顶灯瞎哼哼一通，空荡荡的公寓里只有回声与他合唱。十五岁时，他想做一个音乐人，可从来没有人听他的音乐。二十五岁时，他的专辑很容易登上销量榜首，可谁也不关心他通过音乐真正想表达什么。

　　“有了！”苏显突然一跃而起，在钢琴上弹了起来。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他修长的手指落在黑白琴键上，仿佛天使的亲吻。末了，他把谱子记下，开始在电脑上编曲。

　　夜风吹过树梢，露水在晨光中滚动，雏鸟发出第一声啁啾，毛冠鹿踏响落叶，爬树的小熊猫险些踩空，长臂猿抓住树枝荡秋千……苏显飞快地记录着弹起这首曲子时脑海中的每一帧画面，可素材库里并没有完全符合他期望的声音。

　　思忖片刻，他拨通了蔺思微的电话。

　　蔺思微此时正在看电影，和章洵一起。晚饭时她一直沉默，生怕一开口就会说出一些覆水难收的话。章洵清楚地感受到对方的焦躁不安，甚至隐约觉得蔺思微已经发现了真相，可他不能说破，只能相信这个错误会永远沤在两人心里，最终被时间分解得一干二净。因此饭后他提议看电影，希望蔺思微能在黑暗中放心地流露出鄙夷的目光，把心里挤压的情绪都释放出来。

　　可蔺思微并不如他预期。相反，电影院暧昧的气氛让她不由自主地以为自己有义务紧紧捏着章洵的手，或是如从前一样依偎在他怀中，甚至要随着情节的发展适时地在他耳边说出“我爱你”。她显然无法做到这些，只是僵硬地坐在椅子边缘，头正对着荧幕，身子却不由自主地拧向远离章洵的方向。前面一排的情侣正在接吻，旁边的女孩也嗲声嗲气地向男友撒娇，章洵的右手自然地搭在她的椅背上。所有人似乎都沉浸在爱情片的轻松喜悦当中，只有蔺思微如同一只坠入蜜罐的蚂蚁，在甜蜜的环境里苦苦挣扎。

　　苏显的来电，把她救了出来。

　　“手机响了，我去外面接一下。”蔺思微小声告诉章洵，然后弓着身子走出了影厅。

　　“喂，是思微老师吗？我是苏显。”

　　“嗯是的，怎么啦？” 这是她今晚说出的第一句不别扭的话。

　　“是这样的，我刚刚有了一个后摇的灵感，和大自然有关，想要往里头放一些来自森林的声音。但是我能找到的素材都不好，就想问问你有没有录过什么树蛙叫声、落叶声之类的。”

　　“我们实验室只有长臂猿鸣声，其他的都没有。”

　　“唔，那我自己去森林里录音可行吗？”

　　“这个，好像不太现实吧。要收集那么多声音，至少得在野外待上一周，野外的生活条件比你想象得艰苦多了。而且一个人去陌生的森林里很危险的。”

　　“啊……那怎么办。”

　　“你完全可以找声音特效师模拟出大自然的声音呀，何必亲自去录音呢。”

　　“他们有几个真正在山林里听见过我想要的声音，没有亲身感受，模拟出来的声音又怎么会真实呢。”

　　蔺思微想了想，说：“我这个暑假会去出一次野外，大概半个月到一个月，你要是真想自己录音的话，可以抽空在那个期间进山，我带你几天。不过你最好想清楚，和经纪人还有助理商量好。到时我们再联系。”

　　“哇，真的吗？太感谢啦！”

　　蔺思微听着电话那头激动的声音，心里并不当真。这年头，明星们都争先恐后地抓住了国家重视生态文明建设的风向，一个个急吼吼地当环保大使、野生动物保护大使，说什么热爱自然，都是假的。天天住豪宅、坐豪车，身上衣服动辄上万的大明星，怎么可能愿意穿着迷彩服、解放鞋到大山里喂蚊子，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就算真去了，也只是做个秀，不可能老老实实待上几天的。

　　两人又随意聊了几句便挂了电话。蔺思微刚把手机放进包里，就看到章洵正从不远处向自己走来。

　　“电影演完了？”

　　“还没呢，你很久都没回来，我担心。”

　　“哦，我没事，回去吧。”

　　“和谁打电话呢？”

　　“苏显。他写歌，想去野外收集一点声音素材。”

　　“你约他暑假一起去？”

　　“虽然这么说了，但谁知道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呢。”

　　刚说完，蔺思微便觉得不妥，她看了看章洵，发觉他的神色也有些慌乱。

　　“是啊，明星嘛，说不准。我送你回去吧。”章洵的目光四处游走，始终没有落在蔺思微身上。

　　这次约会是如何尴尬收场的，蔺思微已经记不清楚了。她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虚伪了吗？他向她解释急功近利全是为了满足她的期待了吗？她向他提出分手了吗？回到宿舍时，她的内心已经发生了8.0级的大地震，建立于其上的许多美好事物都毁得彻底，但她表面上却还是一如往常。此后的许多天，她似乎都忘记了这场地震的存在。

　　也许遗忘，正是人类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产生的一种保护自己身心健康的神奇机制。很多年后，她再次回忆起这个曾让她在许多个深夜里心跳加速的男人，唯一深刻的只是操场上那句简单真诚的告白。

　　小师妹对通讯行为的研究热情很足，三天两头便到实验室来转悠。每次给小师妹解答疑惑的时候，蔺思微都觉得自己是帮凶。那篇堪称经典的论文，只是彻头彻尾的谎言，在科学面前又蒙上了一层阴翳，把追求真理的人们引向歧途。

　　凌晨两点，蔺思微辗转难眠。她翻遍了通讯录，都没有找到一个适合倾诉的对象。最终，她打开电脑，开始写邮件。

　　江老师，很抱歉在凌晨给您发这封邮件。我想告诉您一件事情。章洵发在nature communication上的论文所用数据不实，数据改动处详见附件。他一向是个潜心科研、不闻名利的人，但不知为何会犯下学术不端的大错。这件事情一旦披露，必然会对整个实验室和您的声誉造成极大的负面影响，我先向您道歉。每一位科研人员都只用实践和推理判断对错，而生态学实验基本上不可重复，我们只能靠毫无保留的信任推动彼此前行。章洵的假说还未被证明，不应该……

　　这封邮件写得杂乱无章，但蔺思微没有检查便快速点下了发送键。看到邮件状态显示“已发送”后，她终于如释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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