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春

　　宋家后院，桃花开得正艳，青石小径旁，不出几步便栽一株桃树，春日脯时，暖风拂面，沿路赏景再惬心不过。

　　然春桃有情人无意。

　　徒两个各怀心事之人在庭中行步无言。

　　方才，宋宸看见祝青澜站在书房门口，并未流露丝毫慌乱之色，只似略带不舍的起身，将一根指头抵在唇边，示意祝青澜别出声。

　　里头的人被宋宸抱去卧房，还沉沉睡着，全然不知发生过什么。

　　宋宸捂着祝青澜的嘴将他逮出来，待到院门外才松开，小心关上院门，不轻不重拍了下他脑袋：“走吧，还愣着作甚？”

　　祝青澜依然陷在前刻所见中晃不过神，闻言只顺从点头，好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好，好……”

　　他一度怀疑自己的眼睛，甚至猜想莫不是早晨睡昏了头，还未清醒，脑中乱作一团，千般困惑卡在胸口，不知从何问起。

　　他不问，宋宸亦不答，两人只管各自走路，周遭空气都沉闷得可怕。

　　眼看不远处就至前厅，祝青澜自觉这样下去不行，此时不问清楚，他怕是连待会的晚食都无心去进。

　　他尽力整理好心绪，好似无意地踢开一颗脚边的石子，快步走上前去，同宋宸并肩。

　　祝青澜堪堪摆出原先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一侧胳膊轻撞宋宸，面上笑得牵强，开口带着试探：“兄弟，方才……开玩笑的吧。”

　　他另一只手插在裤兜里，攥得极紧，只等候宋宸一句“对啊”将他拉出这般纠结境地。

　　谁料那人连个侧目都无，直接抛下二字：“不是。”

　　音色稳重，在安静的□□小路上掷地有声，亦砸乱了他的脚步。

　　祝青澜装不下去，复追上宋宸，在他耳边急急问道：“你不是救人吗？这算怎么回事？”

　　宋宸却很从容，听到他问，语气明显漫上温柔，唇边溢出淡淡笑意：“是救人，但从一开始，就远不止想救他。”

　　祝青澜被他的话惊住，心中没忍住斥他兄弟：禽兽，原来是蓄谋已久！

　　又问：“那……他知道吗？”

　　宋宸想起练字时那人通红的耳尖，还有怀中声声清晰的心跳，未道实话：“恐怕，不知吧。”

　　祝青澜顿了顿没说话，忽而想到什么，一把拽住宋宸的手臂：“你知道我妹她对你……”

　　“再看不出来，我又不是傻子。”

　　前厅当中，少女仰着脖颈望向这边，视线一直落在一人身上。

　　宋宸无奈，面上却挂着看似真心的笑，揽住祝青澜的肩膀，凑到他耳边，一副哥俩好的样子：“亦欢的事我注定对不住她，我会找个时间与她说清楚。”接着压低声音，语气中无端透着威胁意味：

　　“现下重要的是，你今日所见共你听到的话，一并给我烂在肚子里，敢乱说――”他顿了顿，笑得阴森：“我就告诉祝叔叔，说你想去军场带兵，为督军府献力献身。”

　　他说罢就放开祝青澜，一瞬间变得如沐春风，温和至极，长腿一迈，朝前厅走去。

　　祝青澜好一阵咬牙切齿，但他才不想去带兵呢，又累又辛苦，只得乖乖听从，在心里将宋宸这个人模狗样还拐骗小孩的坏少爷翻来覆去骂了个痛快。

　　＊＊＊

　　一顿晚饭倒是用得和和气气。

　　老爷宋韫在外边有饭局，先没回来。

　　三个太太都在，并上宋宸和祝家三位，一桌人边吃边聊，言笑晏晏，气氛尚好。

　　但一切，却非表面上看到的这般温馨和睦。

　　外边天色渐暗，宋宸生怕某个小孩一觉睡得过熟，忘记去后厨拿晚食，一颗心早不在饭桌上。

　　自然也就没有接收到祝青澜从一开桌便时不时朝他投来的哀怨眼神。

　　中途宋韫回府，看见张栀凝几个，打了声招呼，而后嘱咐宋宸，叫他结束来主院书房，自己有话要同他说，交代完便先行离开。

　　＊＊＊

　　戍时刚过，宋宸踏着一地月光回到秀祯阁，远远看见门口石阶上坐着一人，胳膊环抱住膝盖，脑袋埋下去，小小的身形在茫茫夜色中显得单薄冷清。

　　宋宸想起刚刚父亲说的事，看着眼前的小孩，心中没来由的难过。

　　他在阶前落步，仍在发呆的江春没有察觉，他一双大手自然而然覆上小孩的脑袋，轻轻揉了揉：“怎么不进去等？”

　　小孩依旧呆呆的，顶着一头乱毛，抬头望向他，飘散的瞳孔在看到他时聚回一处，仿佛清澄湖面的粼粼波光，只一人能教他泛起涟漪。

　　但江春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糯着声音回道：“想……想早些见到少爷。”

　　两人一同往卧房走去，宋宸问江春有无好好吃饭，又问他椿饼味道如何，他都一一回答，说吃了饭，椿饼味道很好，谢谢少爷。

　　小孩的声音同往常一样，又轻又软，别无二致，可宋宸听得出：他情绪很低落。

　　江春放在身侧的手一直揪着衣角，眉眼低垂，眼尾的小痣似乎都失了神采。

　　宋宸疑惑，不知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之后回了房，小孩给他倒热茶，端来点心唤他用，模样瞧着很正常，还是他乖巧又听话的阿春。

　　他暂且放下心，许是自己多想了。

　　宋宸吃着桃花酥，斟酌字句该如何同小孩开口。

　　他喝了口热茶，搁下茶盏，清清嗓子，目光望着江春，说：“阿春，有一样事情要告诉你。”

　　江春一直撑着下巴的手忽然放下来，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声音有些不稳：“什，什么事啊？”

　　宋宸捕捉到他一闪而过的变化，没说什么，继续道：“宋氏典当在江北的分铺将开了，父亲让我与他一同前去，一些选址还有招工的事项需我亲自去看。”

　　江春的指头抠着桌上的绒布，听到他的话，停下动作，鼻子抽了抽，却是再也没忍住，一大颗泛光的泪就那么当着宋宸的面，砸在桌上，落在绒布里，晕开一圈深色。

　　宋宸一愣，忙起身走到小孩面前蹲下，握住他微凉的手，将他转过来对着自己。

　　“怎就哭了，你家少爷又不是一去不回？”宋宸抬头看着小孩，眼里尽是心疼。

　　江春不住地拿手背抹眼泪，一想到眼前这个男人的温柔很快就不属于自己，心中酸楚万分，开口断断续续：“我……我以为你……现……现在就……不要我了……”

　　宋宸抓着小孩的手，不让他乱揉，耐着声音同他说：“怎么会不要你，你这么好的一个宝贝，我好不容易找到，又怎么会不要呢？”

　　江春抽泣着，一顿一顿的，看在宋宸眼里心疼到不行：“可……可是他们说……”

　　宋宸一手抚上小孩挂满泪的脸颊，眉头微蹙：“是不是府里那群老家伙？我不是叫你离他们远些？他们除了碎嘴皮子啥都干不好，你怎的不听？”

　　说完又怕自己语气重了吓着小孩，便软下声来，把着他的下巴同自己对视，执起他一只手，放在唇边，在上头印下一个轻的不能再轻的吻，一字一句，似水柔情，好似拳拳誓言，想要重重烙在那人的心里：

　　“你只需相信我，别管旁人如何说。既然留下你，除非你厌烦了我，主动提出离开，否则，我永远不会不要你。”

　　小孩哭得鼻尖通红，眼睛更是红得不像话，听到他这番话，后知后觉感到羞意，弯了身，两条瘦白胳膊一把圈住宋宸的脖颈，脑袋埋在他肩上，柔软的发丝挠着宋宸耳朵，挠得心痒。

　　他回抱住小孩，在他背上轻轻拍着，给他顺气。

　　小孩糯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宋宸就着这个姿势，如实回答：“不好说，至少要一个月吧。”

　　他以为能换来小孩一句“我会想你的”亦或是其他什么难舍的话，结果耳畔半晌没有动静，不一会儿，就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江春哭累了，就睡着了。

　　＊＊＊

　　宋宸走后没两天，江春就开始想他。

　　原先无忧无虑的一个小孩，现在吃着饭都能发起呆来。

　　可他很迷茫，他不知道多久才能再见到少爷，他的想念，就像风中的柳絮，是在肆意翻飞，却不知如何才能落到那人身上，教他知晓――其实，自己很想他。

　　＊＊＊

　　这日午后，江春坐在院中石桌旁，望着眼前空荡荡的池塘，又不禁想起那时，少爷就是在这里，一面饮着鱼汤，一面与他讲起一个故事。

　　说从前有个可怜人，名唤小青，生来不久就与亲人分离，来到一处陌生之地，幸而有位好心的少爷，发现了他，念着他，不忘将吃食分给他，教他能够继续活下去。

　　少爷以为自己能将小青养活，怎料天有不测风云，小青忽逢不测，突然暴毙，少爷顿时伤心欲绝。

　　江春记得自己那时问宋宸后续呢，宋宸喝了口鱼汤，答：“没了，少爷就伤心呗，还能怎样？”

　　江春又想起那日在后厨，听到厨娘们围在一起，讲少爷和督军家的小姐就要成亲了，就等祝小姐私学读完。

　　他信以为真，想着宋宸虽然同自己说不会不要自己，但成了亲，自己便再也不能与他待在一处。

　　小青走了，那位少爷尚且很伤心，若是自己离开了，宋宸会不会也很难过呢？

　　江春越想越不是滋味，小青是可怜人，自己又何尝不是？

　　傻小孩沉浸在少年人朦胧的忧愁里，伤春悲秋，院门突然被人敲响。

　　门外是那个同他相熟的后厨小伙计，看见他就上前亲热地拉住他的手，说：“阿春，我能麻烦你个事情吗？”

　　江春问他：“什，什么事呀？”

　　小伙计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了：“我母亲前两日托人给我带了东西，我想给她写封信报个平安，可是，嘿嘿，我不识字。我知道阿春你识字，帮帮我吧。”

　　江春听了他的话，点点头表示答应，脑中忽然有什么变得清明。

　　“信能送到吗？”

　　小伙计说：“当然能，就是和我一块的那个阿旺，他刚接了个送信的营生，只是人家自己跑腿送嘛，可能比较慢。”

　　“那倒没事。”

　　＊＊＊

　　一个月后。

　　宋宸来江北之前，万万没料到，这儿的天气与城东简直天差地别，都四月了，风还很大，刮得人生疼。

　　他走在回客栈的路上，吹着涩涩冷风，想着分铺的事情已经谈妥，不多时自己便能回去，见到心心念念的小孩，心中稍微好受了些。

　　谁知上楼之前，客栈的掌柜交与他一封信，是下午刚到的，送信的人说他从城东过来，没钱坐车坐船，硬是走走歇歇了大半月才到。

　　宋宸谢过掌柜，拿着信回到房间。

　　他心中有些奇怪，谁会给自己寄信呢？

　　母亲，不应当，她要给自己送东西绝对不可能找这种跑腿的，她必定会找城东邮局。府里的其他人，可能性更不大。还会有谁？

　　他坐在灯下，把那封信摆在桌上，撕掉油纸袋的封口，将里头的东西抽出来。

　　入手是熟悉的生宣触感，他心下微微一惊，胸腔突然跳得很快，几乎颤着手把信打开。

　　准确来说，这不能叫做信，它没有一点儿信该有的格式，偏偏顶上还歪歪扭扭写着两个大字――“家书”。

　　没有“展信佳”抑或“安好”的问候语，亦无落款，“家书”二字下面，只有短短一句话，写得很崎岖，却教他的心都飘到云里：

　　“少爷，您什么时候回来？”

　　后边跟着一串墨饼，只是这饼，画得格外不从心，也不知那人划掉这内容，究竟是不想，还是想教他看得更清？

　　他的指尖落在那几个圈上，一遍遍流连，仿佛这样就能隔过信，去触碰那人小小的脸，听那个傻瓜蛋子软着嗓音红着脸，同自己说――

　　“我好想你。”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