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诉

　　午饭后，他觉得不好一天都在「暗涌」度过，怕被认为没有自知之明，在斟酌告别语时，阿涌姐不怀好意地走了过来。
　　“阿叹，下午没什么事吧？”
　　他摇头，心想这是不用走了吗？
　　“一会儿师傅送货来，你帮忙点书上架呗？”
　　所以是谁没有自知之明……
　　“你看我的饭你也吃了是吧？”
　　天下真的没有白吃的午餐。

　　一共三十来箱书，没有让师傅拉去小仓库，在收银台边上堆着。阿涌姐说下午要全部搞掂。
　　三个人，三把刀，三支笔。
　　拆箱，点数，分类。
　　遇到好玩的新书，互相说一声，然后就这本书东扯西聊，等到台子上的书堆满，就派他拉去上架。
　　偶尔一两个客人进来，觉得新奇，也驻足，有一位还直接将他们正在讨论的书买走。阿涌姐乐得合不拢嘴。
　　一下午过得很快，一箱箱书变成一摞摞扁平的纸壳子。
　　洗完手出来后，坐在收银台的人变成了来女士。
　　对视一眼就当打了招呼，他走过去，一边喝着阿涌姐调的夏日特饮，一边撸猫。

　　“我怎么觉得，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把这当自己家了。”阿涌姐快言快语。
　　“你少傲娇了。”她也直言直语。
　　“哈哈哈。”来女士笑。
　　喵，连大福也翻了翻身，他忽然觉得自己加入了妇女协会。

　　特饮喝完，他再次觉得应该要走了，然后阿涌姐再次向他走来。
　　“一会儿黎诉跟来老师有约会，你帮我一起更换陈列的展台？”
　　他没有话说。
　　然后她站了出来为他打抱不平，“你就不能自己的事自己做吗？”
　　手下的大福舒服地瞌上了眼。
　　“能是能，但可以不自己做就尽量不自己做吧。”
　　“竟如此厚颜无耻。”
　　“阿叹，你怎么说，干不干？”
　　几双眼睛一齐向他看来，他只抬头瞧了一个人的，又低下头玩大福。
　　“不想干。”他说。
　　然后瞥见她的面容变得鲜活。
　　大福再次舒服得直呼呼。

　　阿涌姐连连叹气，扮可怜。
　　一直作壁上观的来女士笑：“找个男朋友不就好了吗？”
　　然后就听见了她吃吃的笑声。
　　阿涌姐好像有点恼了，“到底是谁恶趣味啊！”
　　“当然是你，我最多是幸灾乐祸。”她说。
　　明白了，男朋友于阿涌姐就是阿克琉斯的后脚跟。
　　阿涌姐难得地没有回嘴，显然后脚跟是受伤了。
　　他抬眼觑她，她俨然做错事孩子的模样，两根手指往阿涌姐那边慢慢地踱，然后戳了戳阿涌姐。
　　下一刻，阿涌姐哈哈大笑：“黎小诉你真好骗！”
　　真是神奇的阿涌姐。
　　大福伸了一个懒腰，懒洋洋地站起来，跳下收银台，觅食去了。
　　然后她也跟着来女士出门了。
　　他一时不知道应不应该让阿涌姐一个人，想了一会儿，还是让她一个人吧。

　　从「暗涌」出来，打算去商场，还有几天就要走了，他想买一个大点的行李箱，顺便解决一下晚饭。
　　他选择的商场好像对形单影只的人不是很友好，差不多走了一整层，适合一个人吃饭的地方没找着，倒是撞上了今天在群里提到他的初中同学，以及一伙人。
　　他当然是想当作没看到，但显然不可以。
　　“阿叹。”他们叫住了他。
　　他站着不动，等着他们再开口。
　　“来吃饭吗，要不跟我们一起？”
　　“不了。”
　　他说完，却不忙着走，因为他知道他们还有别的事。
　　“阿捷过生日，你来不来？”
　　“不了。”
　　表明完态度，他终于可以走了，这些人，以后也不会再为他们停留。
　　但没想到，这却不是最后一次。

　　从商场出来，他不是再次被叫住这么简单，一伙人直接拦住了他的路。
　　他还是站着不动等他们先开口，或者说，等那个专门过来堵他的人开口。
　　“阿叹，还是不是朋友？”
　　他看了他一眼，笑笑。
　　“过了这么久了，你还没气够？”
　　“秦捷。”他隔了几年终于再一次叫出这么名字，“你知道，我们从来就不是朋友。”
　　他看见秦捷笑了一下，是那种他很讨厌的笑，很讨厌。然后听到他问：“是吗？”一副很了解他的样子。
　　他以为他是小丑，可他却不是黑暗的骑士。
　　但他还是惹怒了他。
　　他看了看新买的行李箱，裤兜里的拳手松开，他不再理会任何人。既然他挡了他前面的路，他就转身，背道而驰。
　　过了一会儿，他的手臂从后面被人拉住。
　　他听见秦捷的声音在说：“甘叹，你觉得人是可以变的吗？”
　　他觉得他在讽刺他，或者是嘲笑，因为几年前的甘叹与现在的甘叹千差万别。
　　可是，他还是觉得好笑，为什么他会以为他了解自己呢？
　　他没有回答，没有必要。
　　然后那个声音又问：“你觉得人是可以变的吗？”
　　他想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呢？是又怎样？不是又如何？为什么非得从他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他甩开他的手，拉着他的行李箱离开。
　　他感觉到恶心，他正明确地感知着自己的坏，他屈服着，或者说怂恿着他身体里的恶。他糟糕坏了，恶心坏了，却还在挣扎着向往美好。
　　所以他马不停蹄，他要抛弃，他要逃离。
　　只要离开，只要行李箱带他离开，他就能得到洗礼。

　　Nausea.
　　Nausea.
　　Nausea.

　　回到家，他终于忍不住跑去卫生间呕吐，手里却抓着他的行李箱不放。
　　不能放，不想放。

　　“怎么了？”来女士闻声而来。
　　“反胃。”他说。
　　“是吃了什么不好的吗？”
　　“不知道，没事。”
　　“我跟黎诉刚刚弄了一点芋圆，你要吃点吗？”
　　“什么？”
　　“芋圆啊，你要吃吗？”
　　“好。”
　　“你这行李箱？”
　　“刚买的。”

　　他拉着他的行李箱，穿梭到餐厅，见到她的时候，洗衣机一样的胃就停止了翻滚。
　　“Leon, I think I’m kinda falling in love with you.”（里昂，我觉得我爱上你了。）
　　“...’Cause I felt it. In my stomach. It’s all warm. I always had a knot there, and now it’s gone.”（因为我感觉到了。从我的胃。它感觉很暖。之前一直有个结在我的胃里，现在它消失了。）
　　他以前感到莫名，原来这是真的。

　　“嗨。”她说。
　　“嗨。”他说。

　　一切都很罗曼蒂克，直到来女士再次出声：“你先把行李箱拿上去，一会儿吃完送黎诉回家。”
　　Yes, madam.
　　转过身后，听到她说，其实不用送。
　　然后来女士当然会驳回。
　　他也当然会笑。
　　再返回餐厅的时候，来女士看着他，“心情很好嘛！”
　　他点头，“因为买了新的行李箱。”
　　“你买那么大个，是要装多少东西，不会重吗，其实可以用之前小一点的，有什么带不了的可以给你寄过去嘛。”
　　“又不是拿不动。”
　　“话是这样说，你可以省点劲帮黎诉拿嘛。”
　　对哦，这个倒是没想到，不过再多她一个也不是拿不动。
　　可她说：“我不用，我东西很少的。”
　　真遗憾。
　　“对了，黎诉说，你们学校还没开学，如果你打算一直待在伦敦的话可以先住她那里。”来女士说道。
　　真、真的吗？他抬头看她。
　　她笑：“如果你不介意住客厅的话。”
　　当然不介意，“那就打扰了。”
　　“不会，我很期待你给我做饭。”
　　做，每天都做，一日三餐或者多少餐都行。
　　“说起来，黎诉，”来女士像是又想起什么要紧的，“你没有男朋友，或者女朋友的哦？”
　　这个问题确实要紧，他没有抬头，却悄悄竖起了耳朵。
　　“没有，好像没有心动的感觉。”她说。
　　然后来女士说：“阿叹十八岁了，我倒是希望他可以谈个恋爱，你觉得他这样的，会招女孩子喜欢吗？”
　　他不得不放下手里的碗，叹了口气。
　　她笑：“我平时不太关注这些，也不太清楚，不过我觉得应该会，今天在书店就有一个来着。”
　　“真的？你跟我说说！”
　　“妈！”
　　“欸！”来女士应得很欢，“谁让你在学校也没搞出什么火花。”
　　那是因为大家都知道他班主任是他妈好吧。
　　“不过我晓得三班的栗枫和我们班的董霏霏都喜欢你哦，我都忘了问，高考完有跟你表白什么的吗？”
　　他懒得回答这个无聊的问题。
　　可女人的逻辑向来是，“不回答就是有咯！”
　　没错，有，还不少。
　　“来跟我说说，现在年轻的小女孩们都是怎么表白的？”
　　不说。
　　“他不说，黎诉你来说，当年你那届有人跟你表白吗？”
　　他都要笑了，这是什么神转折。
　　看热闹的人变成了他。
　　她好像还真的认真想了一下，然后向他看过来，“有帮喜欢的人跟我表白的，”她说，“当时阿叹也在。”
　　然后来女士眨巴眨巴眼，半天，说道：“你们年轻人……真会玩。”倒是没有去关心是谁喜欢谁，谁替谁表白。
　　不过，都是她的学生，而且心思细腻，其实来女士不会不知道哪一个对哪一个上了心，又或者哪两个之间有着情愫吧？
　　那他呢，来女士看出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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