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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难
入秋时节,天气总是变化莫测,方才还亮白一片的晴空,不知不觉间竟已是日光稀微,阴云压城的景象。
钟玉髓轻轻地抚揉着额头,眼神怯怯的,煞是优柔无力。
罗氏一瞬不瞬地看着突然昏厥又突然醒来的女儿,观她的神色动作似乎有些不同了,准确的说,是与这几日不同,但却与从前如出一辙。
将钟玉髓扶坐在藤椅上,罗氏的神情颇为激动。“髓儿,你这是清醒过来了?”
钟玉髓茫然四顾,微微蹙起了秀眉。“爹,娘,女儿这是怎么了?”
罗氏抓着自己女儿的手,将她如何被驴踢到脑袋、如何死而复生、又如何性情大变的事情一一道来,一边说一边抹着眼泪。
钟玉髓听罢双眼圆睁,一脸的不可置信。“娘,您说的都是真的?女儿怎会做出那样不合礼数的事情来!”
说完便自觉地跪倒在地,低着头啜泣不已。“爹,娘,女儿不孝,虽然女儿的确是对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但也千真万确给咱们钟家蒙了羞,还请爹娘责罚。”
柳氏与钟玉锦大眼瞪小眼,都不知道这三姑娘又在唱哪出,虽然她二人确实是想看一场好戏的,但这剧情怎么没按她们写的剧本走呢?
钟老爷的脸色虽还是严肃,却也较方才缓和了不少。“髓儿,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你当真一点都不记得了?”
钟玉髓懵懂地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柳氏却不相信,冷哼了一声,挑眉道:“那三姑娘也不知道今日是为何挨鞭子了?”
钟玉髓恭顺地低着头,唯唯诺诺,不敢直视柳氏。“回……回二娘的话,髓儿不知。但无论什么原因,二娘教训髓儿都是天经地义,就算没有理由,二娘想打便也打得。”
一番话说得柔顺又隐忍,罗氏听了心疼不已,钟老爷的气也消了大半,唯独柳氏听了如鲠在喉。
这哪里是在认错,分明就是在拐弯抹角地告状,说她没有理由就打人。
果不其然,还未等柳氏开口辩解,钟老爷便语重心长道:“髓儿,你能这样想,便还是我钟家的好女儿。你二娘平日里待你是严苛了些,但那也是为你好,为咱们钟家好。”
钟玉髓乖巧地点了点头。“是,髓儿明白。二娘一直都对髓儿关心有加,对髓儿的管教比对二姐和四弟弟还用心呢。”
钟老爷看了看柳氏,压低了声音,语气略带了些抱怨。“你也是,以后多把心思放在自己孩子身上,两个还不够你管的!”
话都被人先说了,再说什么也只是狡辩,柳氏只得讪讪地点了点头。
站在柳氏身旁的钟玉锦暗暗地扯了扯自己娘亲的袖子,小声道:“娘,这钟玉髓莫非真的恢复记忆了?”
柳氏阴沉地看向钟玉髓,她始终做低姿态,未曾抬眼对视,叫人看不出她眼中所藏究竟是真是假。
若说她是真的变回了原来的钟玉髓,以她的胆量,怎敢如此含沙射影地出言讽刺?
但若说她是装出来的……柳氏的背脊蓦的一凉。
早已吓得躲到一边去了的念慈师太,见这三小姐人没事,终于暗自松了一口气,忙从一堆小丫鬟中挤了出来。“钟老爷,观三小姐这番情形,应是狐妖已被驱除体外,贫尼便告辞了。”
连一记佛礼都顾不得施,念慈师太便脚底抹油一般地滑向门口。
钟玉髓柔柔戚戚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师太请留步。”
念慈师太心里咯噔一下。
钟玉髓并未急着上前,而是等丫鬟拿来了一双鞋子,规规矩矩地穿好,才迈着碎步走过去,端庄地行了个礼。“敢问这位师太今日是为何而来?”
念慈师太擦了擦额头沁出的冷汗。“是贵府柳姨娘请我来为三小姐驱邪。”
钟玉髓了然地点了点头,接着问道:“方才听师太提及狐妖之事……可是与我有关?”
念慈师太有些心虚:“是……”
颇信鬼神之说的罗氏肃穆道:“师太算出你这几日神思如此昏沉、行径如此荒唐,皆因被一只千年狐妖附了身,方才她便是用驱魔鞭为你做法驱邪呢。”
钟玉髓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方才我转醒之际,听到脑中有一个女人在说话……”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全都怔住了。
屋子里的光线似乎又暗了几分,阴风阵阵,似雨欲来。
钟玉锦脸色发白地往柳氏的身边靠了靠。“娘,那钟玉髓该不会真的被狐狸精附身了吧……”
柳氏转过头,用只有她二人能听见的音量小声道:“怎么可能!那都是我和那尼姑串通好的瞎话罢了!”
她总有预感,这个钟玉髓又要搞什么阴谋诡计了,她倒要看看,这丫头究竟能玩出什么花样。
钟老爷回过神来,满脸惊恐地问:“髓儿,你方才说什么?脑中有一个女人说话?”
罗氏又紧张又敬畏地说道:“那一定就是狐妖了!”
于是,在场所有人都将求证的目光看向念慈师太。
念慈师太额头上的冷汗已如豆大,她原本只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罢了,没想到事情竟会如此一发不可收拾,然而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尴尬地点点头了。
钟老爷喝了一口冷茶,缓了缓心神,而后看向钟玉髓,好奇道:“那狐妖说了些什么?”
见自己的爹爹已对狐妖之说深信不疑,钟玉髓便趁热打铁道:“她说:你钟家屠害我后辈子孙,以其皮毛为裘,残虐无道,我便附身在你钟家后辈子孙的身上,一报还一报。”
说这番话的时候,钟玉髓故意掐细了嗓音,令氛围更添几分诡异。
闻听此言,罗氏第一个站了起来,怒气冲冲道:“柳丝蕴!就是你上个月命人打了几只银狐,削肉剥皮,给你们母子三人做了裘袄!你们娘仨做的孽,却害我女儿被狐仙报复!老爷,你可得为髓儿做主啊!”
柳氏没想到自己原本编来害人的瞎话,最后反倒把自己给坑了进去,一时间百口莫辩。“老爷,那狐皮裘是要送给……”
不待柳氏说完,钟老爷便怒而打断。“柳丝蕴,你说你……咱家是开布庄的,要什么好看的布料没有啊?你偏要穿什么狐狸皮!狐妖复仇这件事如果传了出去,别人会怎么说?又会如何耻笑我钟家!”
钟老爷气得原地打转,最后用手指着柳氏的鼻子,命令道:“明日……明日便把你那些个狐狸皮猪皮狗皮的物件都给我埋了!再给我闭门诵经一个月!”
柳氏马上泪眼汪汪。“老爷……”
钟老爷并未理会,即便他再偏爱柳氏,一旦涉及到颜面问题,他便格外的意志坚定。
见惯用的伎俩不奏效,柳氏恨恨地瞪向始作俑者。
好,好你个钟玉髓,这招“祸水东引”真是用得极好。
此时,钟玉髓终于抬起头,目光凛凛地直视着柳氏。
这便好了吗?呵,这祸水,她还没引够呢。
趁旁人未察觉,钟玉髓马上又将视线与柳氏错开,换回了方才那副温婉怯懦的样子。“爹爹,那狐妖离开我身体前,还说了最重要的一句话。”
钟老爷忙问:“她还说了什么?”
微微蹙了蹙眉,钟玉髓故作忧心道:“她说:贼尼将我从这副身体里赶出又何妨?反正他们钟家的女儿,又不只这一个,离了这个,我便去附那另一个……”
一边说,一边意有所指地将视线落在了钟玉锦的身上,钟玉髓无需再多言,所有人便都知道了这番话意味着什么,全都齐刷刷地看向了钟玉锦。
钟玉锦整个人都慌了,拼命地摇着头。“钟玉髓……你、你什么意思!”
柳氏连忙挡在自己女儿身前,横眉冷视道:“钟玉髓!你休想害我锦儿!什么狐妖附身,分明都是你在装神弄鬼!”
钟玉髓连忙做低姿态,满脸委屈道:“二娘的意思是,髓儿并没有被狐妖附身?那二娘又为何要请师太来,对髓儿施以鞭刑?”
柳氏一时语塞,心虚地看了一眼钟老爷,见钟老爷也是一脸质问地看着她,便只得硬着头皮道:“我……我没说你是装的,师太也说了,你的确是被狐妖附了身,所以才用驱邪鞭打你的。”
钟玉髓又道:“传说,狐妖最喜附在年轻貌美的姑娘身上,想必二娘也听过这个说法吧?”
柳氏心中暗想,这不正是她自己说过的话吗?
抬头看了看瑟缩在柳氏身后的钟玉锦,完全没了平日里那副自恃清高的模样,钟玉髓不禁嗤笑。“我和二姐都是钟家的女儿,又都年轻貌美,既然我能被狐妖附身,那二姐自然也能被狐妖附身了。”
钟老爷沉吟片刻,觉得此话不无道理。
柳氏此时已急红了眼睛:“锦儿才没有被狐妖附身!她又没失去记忆也没行为出格!”
钟玉髓故作深沉道:“正因为如此才更加危险!那狐妖在我身上早早便显了形,二娘便请了师太来为我驱邪,我才得以恢复神智。现在那狐妖附在了二姐身上,若是她迟迟隐匿不出,二姐便时时不得安生,说不定哪天在众目睽睽之下才显形作祟,到时候我们钟家的脸可就丢大了!倒不如趁现在师太在此,便也给二姐驱个邪,尽早将那狐妖彻底制服,方可安心啊。”
见钟老爷的神情也开始动摇,柳氏连忙向念慈师太递眼色。“师太你说,那狐妖现在是不是已经离开钟家了!”
钟玉髓自然不会给柳氏逃脱的机会,几步上前,凑到那尼姑的耳边,悄声道:“师太,你身上的清香真好闻,我好像在哪里问到过……”
闻听此言,念慈师太顿惊恐地瞪大了双眼,手中的羊皮短鞭都掉在了地上。
颤颤巍巍地拾起了鞭子,念慈师太装模作样地掐指一算,而后硬着头皮道:“三小姐说的没错……狐妖、狐妖确实已经附在二小姐身上了!”
柳氏不可思议地看着念慈师太,怒极道:“你这贼尼,收了我的钱竟然……”
钟老爷眉头一皱:“收了你的钱?什么钱?”
察觉到差点说漏了嘴,柳氏连忙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我请她来做法驱邪,当、当然得给钱了。”
钟玉髓两腿一软,跪倒在钟老爷面前,温言道:“爹爹,那狐妖附在女儿身上多日,没人比女儿更知道她了。她确实是那般说的。女儿与二姐向来感情好,真的是担心她往后会被狐妖所害,还请爹爹体恤女儿这份姊妹之情,为二姐驱除邪祟,让女儿放心。”
钟老爷虽没有多疼爱这个三姑娘,但也了解她的脾性,知道她是个不撒谎的孩子,再加上有念慈师太作证,便也真的信了狐妖附体钟玉锦之事。
拍了拍钟玉髓的肩膀,钟老爷罕见地对她带了几分慈爱:“髓儿,难得你这份用心了。”
柳氏也扑通一声跪倒在钟老爷身前。“老爷,锦儿她不可能被狐妖附身的啊!她身子骨弱,禁不得鞭打的啊!”
罗氏冷哼一声,道:“你的女儿身子骨弱,我的女儿身子骨就不弱吗!”
钟玉髓看着哭成泪人的柳氏,柔柔道:“二娘,今日之事只有两个结论。一是我没被狐妖附身,你却请师太来对我动用鞭刑,这便是没有理由也要打我了。二是我真的被狐妖附身,听狐妖说她去了二姐的身体里,为二姐驱邪理所应当。二娘,你告诉髓儿,究竟哪个结论是真?”
柳氏一时间心乱如麻。
若是承认了第一点,便坐实了她没理由便胡乱教训钟玉髓的事,钟老爷刚因此事埋怨于她,此时承认无疑是火上浇油。若是承认了第二点,自己女儿今日便逃不过一顿鞭子。
此时柳氏方才惊觉,原来钟玉髓从一开始说的每句话便都是陷阱,一句一句,一环一环,甚至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地用她自己说过的话来反制她……
柳氏定定地瞪视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三姑娘,一时间竟认不出她究竟是谁。
钟老爷向念慈师太施了个礼,恭敬道:“劳驾师太,再为我这二女儿驱一次邪吧!”
念慈师太点了点头,举起手中的小皮鞭。“来人,按住二小姐。”
钟玉锦拼命挣扎,一会儿喊爹,一会儿叫娘,哭得好不凄惨。
柳氏在一边干着急却也没办法,如果此时她揭穿念慈师太驱邪是假,那便等同于承认了她与这尼姑串通起来陷害钟玉髓!
罗氏倒是一脸解气地坐在一边看着好戏。
最后,钟玉锦跪倒在钟老爷的脚边,死死抱住钟老爷的大腿,眼泪鼻涕蹭了钟老爷一裤脚。“爹,您知道锦儿最怕疼了啊!爹,您救救锦儿吧!您不是最疼锦儿了吗!爹爹!”
钟老爷果然便有些心软了,毕竟钟玉锦是他的心头肉,看她可怜成这样,也确实是不忍心。
这一犹豫,钟玉锦便哭得更加卖力气了。
钟玉髓心中暗叹不妙,这钟玉锦是钟老爷最疼爱的女儿,她再哭一会儿,再撒娇一会儿,钟老爷恐怕就要改主意了,反正关起门来,他如何偏心旁人也不会知道。但钟老爷最爱面子,最重视旁人对钟府的议论,如果这个时候有外人在场,他便没有脸面如此偏心了……
就在这个时候,家仆来报:“禀老爷,明家二少爷来了!”
钟玉髓心中暗道:来得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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