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铃纪事

作者:小羚羊吃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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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鹤鸣山有金铃塔


      “这鬼浆便是孟婆汤,饮之,则记忆全无。”明珠自觉这样想得有道理,不由边说边点头,“人啊,不仅仅有受之父母的身体发肤,更重要的是记忆,好的,坏的,自己的,和他人的。若不饮孟婆汤,不就可以带着上辈子的记忆,重活一世吗?这里是酆都,书上说,奈何桥边就有孟婆。师父,您是不是装醉啊,故意想起这句话,借此来点拨点拨徒弟。明珠,受教。”
      贺延卿慢慢啜口茶,轻轻放下茶盏时,才开口:“小道爷说得固然是种方法。可若如此,所历之事,木已成舟,断再无改变挽救的可能。怎么能算重活?不过是像修仙者一样,借巧计淫法,延续作为凡人的寿命罢了,并非在下所求之问。”
      明珠了然:“这样啊…那确实是无计可施。师父,这法子不行,您要不再点拨点拨徒弟?”
      一旁,老道士满脸不耐烦,醉语喋喋不休:“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怎忒生如此乱七八糟的妄念?…嗝,不是说考我背道德经,那小明珠听好,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嗝,老君就这句话说得对,哪有什么两个天地,统共是一方人间啊!”
      这话正经与不正经参半,明珠狐疑地瞟过金盏,小道士也拿不定主意,师父是真醉还是假醉。正要开口询问,对面的贺延卿眼神沉了沉,有疑惑的微光闪动,但倏然消散如云。只见小书童大大方方举起茶盏,伸手,与明珠的酒盏轻轻相碰:“金盏道爷总有奇言妙语,所谓两个天地,不正是酆都和扬州吗?一东一西,山迢水远。不怕明珠道爷笑话,我自幼鬼城生,鬼城长,还是头一次结识扬州的朋友。在下有个不情之请,难得距开市还有些时候,能不能…能不能劳小道爷再讲讲你们那儿的事情,也让我开开眼界。”
      明珠收回关心师父的视线,转侧过身,忙双手端起酒杯迎贺延卿的茶盏:“贺公子爱听就好,我还正愁,不知该如何还你请酒的恩情呢。不过,只怕要让贺公子空欢喜一场。我们痛快观建在扬州西南边的鹤鸣山上,扬州去过,但去得也不多,只怕讲出来的东西,不如小师弟讲得有意思。”
      “那就讲山上的事情。”贺延卿笑笑,“但凡没听过,于我而言,都是稀奇,都是新鲜。”
      “说得也对。”明珠低头思量,少顷,露出粲然的笑容真诚恳请地回答:“那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先说说小师弟吧。听师父说,捡到师弟的那一天,鹤鸣山原是风雨交加,风之疾劲,差点把四五六…哦,我们观中养的肥猫刮到天上去。夜色如晦,遥遥天际间有惊雷鼓动,一声声一道道砸到地面上,吓得山兽逃窜奔走。如此的狂风骤雨不停歇,整整刮过小半个时辰,山林惶恐,观殿震动,还是孩童的我被吓得止不住哭。恰是此时,山中传来一声婴孩的初啼,犹如雏凤清鸣,破尘空,止风雨,镇惊雷。声落,倏然,云开雨霁,露出那晚好美的月色…有多美?那时候小道我才两岁大,记忆朦胧不清,此夜唯靠日后师父的口述得知,唯有那晚的月色,我始终记得,明月皎洁如盘,高悬幽林之空…贺公子,在你看来,这算不算稀奇?”
      “自然算。”
      “那就好,那我就继续讲了。后来,师父出门,寻声把婴孩捡回观中,取名为渭尘。喻尘涤荡以目远方。”提到小师弟,明珠不掩欢喜神色,“小师弟也没辜负这个名字,他极聪明,能从一片落叶、一朵云、一声蝉鸣预知明日风雨。自从他到观里,我就好欢喜,身边的一切就好热闹,像突然都活过来一样。平日,我们俩,正事是追猫抓雀耍纸灵,闲时,就读读书,学学符,观观星象。鹤鸣山风光又好,一年四季,春飞纸鸢,夏听雨,秋日登高插茱萸,冬…旁人眼里的无聊冬夜,于我们而言,能做的事情就太多了。烹茶赏雪,煨酒观梅,两个人盘坐在观里大殿的屋檐下,围着小泥炉子,烤一些莱夷特产的柔鱼干吃,那东西越烤越软,下酒最为合适。”
      对面,小书童的手不自觉地抚过嘴唇,立刻,极为克制地放下,明珠忙满怀歉意地问道:“贺公子,我瞧你想打个哈欠?这…怪我,我一提小师弟,就容易话多,其实都是些山中岁月的平常事情,不如刚刚又是风,又是雨,又是雷,听着有意思。”
      贺延卿摆摆手,“不是为小道爷,平日此时,我都睡了,难免会困。小道爷和师弟笔砚相亲,晨昏欢笑,着实让在下羡慕。”
      说着,给明珠和金盏各自斟满酒,但小书童确实对渭尘的兴趣不大,直接问道:“那明珠呢?小道爷叫明珠,你的背后,是不是也有一桩奇事?”
      “这倒没有,无甚稀奇。不过是师父捡到我的时候,襁褓中有颗小得不能再小的夜明珠。”明珠颔首谢过小书童斟酒,拾杯小小抿了一口,余光扫过师父,忍俊不禁。金盏不知何时,早已重新抖擞精神,开始大快朵颐起来。手起筷落,桌上酱瓜转瞬一扫而空,只剩半盘酱牛肉了。哭笑不得地劝道:“师父,您慢点。吃太多,小心一会儿逛集市,走都走不动,那还如何买朱砂符纸回去?徒儿…唉,徒儿好担心小师弟,他一个人守观,只怕,小泥炉的炭火都点不着。”
      “你…嗝,酒酒,噎死为师了。”金盏一饮而尽杯中之酒,又将嘴里鼓鼓塞进牛肉,“你…嗝,可别想那小魔王,想想四五六的胡子,想想书阁里的书,今儿指不定被他怎么糟蹋呢!嗝,好酒,好菜,为师再吃会儿哈,乖徒儿。”
      明珠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却不忘给他夹几块酱牛肉,“这块带筋,最好吃,您慢点。”
      尔后,转头向那位盈盈笑着的小书童,后者保持津津有味的倾听姿态,“襁褓中有明珠,所以你叫明珠?看来,金盏道长是懒得取名字。小道爷,劳烦再多给我讲些,我在卢家当差的这些日子,结识一位朋友,他最爱听酆都以外的故事。”
      盛情难却,明珠笑笑,自然而然又陆陆续续讲出好多趣事。讲四五六最爱听观中晨钟,师父一论经文它就打瞌睡,讲师弟渭尘有多厉害,不仅会画镇宅安魂这些简单的符箓,就是连撒豆成兵和千里疾行,十有一二也能画出几张。讲鹤鸣山上藏着座鹤鸣村,村中有座九层金铃佛塔,“塔身并无什么稀奇,但每层塔的四角都立着木雕螭吻一只,鱼嘴轻衔金链。这四条金链,是从塔顶的宝瓶垂下,听村中的老人讲,每条金链原各挂着二十六枚小金铃,上刻佛家经文。至于秋月,永夜高风,金铃和鸣,清扬的铃声也带上了几分宝刹威严,闻及十余里。可惜的是,鹤鸣为山野小镇,烟火并不旺盛,这塔年久失修,小金铃已经全部遗失,不知所踪了。而这骇人精妙的佛音,也有近百年未曾在小镇中响起过。我和小师弟出门做法事,总爱顺路去塔下看看,有时我们俩是一边观星象,有时是一边吃从鹤鸣村买的大肉包子,仰望它,遐想它,向十方诸神祝祷它,望有朝一日能见它重新挂满金铃,在清朗夜色中,随风和鸣一番。”
      贺延卿听到“金铃”二字,眉头微皱,视线似有若无地瞟过明珠的手腕,那串醉金玉髓的八颗佛瓜珠手钏,正安安静静戴在那里,拇指尖大的样式独特的四面八角圆楞佛面金铃,有半边隐藏在阴影之中。小书童并没有说话,只是藏起深沉心思,盈盈笑着,用眼神鼓动小道士多说一些。
      继而又讲到扬州城中卖香烛冥钱的铺子,说什么大大小小有十几家,有姓李的,姓王的,姓张的,“小师弟学画符的时候,我隔三差五要下山采买,一逛就逛大半天,腿都能跑断。他最爱城北‘涉川’的朱砂和城南‘凌释’的黄纸,说前者的颜色好看,后者的黄纸闻着有一股淡淡的糯米香气。”小道士低头抿口酒喝,抬头时笑容坦然温柔:“贺公子,也不知道啊,他小小年纪,怎么懂如此讲究?”
      贺延卿察言观色,顺势柔声附和,带上几分欣赏的语气,“也是,是个好讲究的小道爷。”
      “这还只是冰山一角,若日后相见,定要与你详谈。瞧我,说了半天,还是句句不离渭尘…你该听腻了吧?那让我再想想,还有没有什么旁的。”门外戌时六刻的梆子声清脆地响起,距离所谓的鬼市开门不过一刻钟。小道士本就是心善之辈,自要绞尽脑汁,尽量说些不一样的东西,“嗯…对了!招牌!待贺公子去扬州一游,只怕要被它们骇一跳。在扬州,没有什么,能比香烛铺子的招牌更能让人止不住笑。除了百家姓氏,还有道家术词,更多的是…大概因为掌柜们嫌卖香烛犯忌讳…更多的是山间鸟兽,我就见过猴子、老虎、夜枭、青蛇,甚至有些掌柜不识字,也不懂丹青,便在铺子门前立根竹竿,拿草绳挂一串贝壳、螃蟹甲,有风吹过,叮当咣啷作响。”
      “咳咳…小明珠啊,为师吃得差不多了。”此时的老道士金盏已经酒足饭饱,被舍生忘死楼大梁上的灯笼一照,面色红润,满脸油光。只见他旁若无人地打个响亮的酒嗝,一边挠挠胡子,一边暗中屈指,指尖掠过紧贴左手手心的三张折叠黄符。
      桌上真是干净得不能再干净了。酱牛肉一块不剩,酱瓜酱菜一点没有,唯有壶中尚存留些残酒,按老话的说法这是福根,喝下的人有福气。盘光碗亮,让明珠啼笑皆非,“您这只是吃得差不多啊?这肉这菜贺公子可是一口没吃,全进了您的肚子里。师父,那要是想吃饱,不得把这吃垮啊。”
      话虽如此,但小道士仍不忘从袖中掏出手帕,乖乖递过去,“师父,擦嘴。”
      也正是此时,才有空喝口茶,余光扫见临近的几桌酒客,不知为何侧目过来,交头接耳。对着自己,师父,还有贺公子指指点点,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声声入耳:
      “扬州真有那么多香烛铺子?不会吧,谁能撬得动卢家的生意。”
      “听他放屁,贫道也扬州来的,从未听过这个涉川、那个凌释。再说,谁家做买卖,会画猴子做招牌。别说是扬州,就算是整个九洲,怕也找不出一家这样缺根筋的铺子。”
      “我之前就偷听过一嘴,他们还自称能画符呢,看打扮,又不是卢家慎符司的符生大人们。何况,吹嘘自己画的是撒豆成兵和千里疾行,这两样,都是天战后就失传的本事。”
      “别是骗子,看来要打人家少年钱袋子的主意。”
      “不是骗子,应该是疯子,这小书童看上去穷得很。”
      “嘘,你不认得他?他是九爷身边大随从——林昭认下的干弟弟,小掌事院的执墨书童。真真一场好戏,俩疯子,疯言疯语敢疯到符文卢家的头上。”
      ……
      “嗝…没见识。”金盏一声喝斥,骇得近处之人噤声看他,只见老道士嚣张地打个哈欠,继而用醉醺醺却洪亮的声音,没头没脑地对明珠招招手说:“乖徒弟,为师听闻你提到‘涉川’‘凌释’,记不记得这俩词儿出自哪里啊?来,你读书多,背给为师听听,让为师也说两句,好给这帮井底之蛙的酆都人开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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