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撰记

　　这是来到俄邦后第一个雪天。
　　王耀裹紧了身上的鹤氅裘，淡漠的目光从正在临摹的字帖上移下投向窗外。
　　远处宫殿缁色的房檐逐渐过渡成苍色，衔接着天空的荼白。和天朝北方飘摇的细碎雪花截然不同的鹅毛大雪沉重而肃穆地压下来，被遮蔽的万物彷佛在同一时刻维序着一种相仿的缄默，只有偶尔响起的换班鼓声不安地敲击着这雪色的死寂，却很快又被大雪吞噬下去。
　　“托里斯大概会高兴吧。听说这场雪一直下到了他那里呢。”王耀放下刚在冻住的砚台上舔舐过的狼毫笔，倒吸了一口冷刺的寒气，微微露出了笑容。

　　议事堂内，下跪了一地的大臣在伊万的沉默中更深地埋下了身子，互相交换着焦虑和恐惧的眼神。
　　伊万屈起手指一下一下磕在石桌上，眉头在额下凝成阴郁的一结，“亲王托里斯率众叛乱，第二次了……”
　　像是无法压抑住内心的怒气，伊万扣击石桌的声音越来越大，“而我们的军队居然节节败退，甚至连娜塔莉亚公主也被困白城——他倒是对自己的姐姐下得去手！”
　　“舒伊。”
　　身着铁衣的青年卫士推门而入。
　　“你带着皇家近卫军去娜塔莉亚公主那里，务必将公主解救出来。至于托里斯……”伊万冷哼了一声，“他是绝没有那么大的才干赢得了近卫军。若是生擒了他——”
　　“卧榻之侧岂容有虎！”

　　苍白色下的暗涌终于露出了破竹之势。王耀关上窗户，抖了抖字帖上沾染的雪花，决定为自己泡上一壶热茶。
　　斟水时王耀彷佛想到了什么似的，在半满的壶中又多加了些水。过了酉时必有来访的客人呢，算是略尽款客之礼，也替他准备上吧。

　　“托里斯只守不攻？而且他仅仅把娜塔莉亚公主带回自己的封地，却放弃了白城？”伊万沉思起来。在伊万对自己弟弟稀薄的印象中，托里斯曾是一个莽撞幼稚的孩子，极容易对他人托付以信任，否则也不会在谋臣的煽动下就草率地派人暗杀他。而这些关于托里斯的片段根本不足以解释他这一次诡谲的行动，除非。
　　除非他身边有了一个非同寻常的智士。
　　思及至此，伊万模糊地捕捉到一丝灵闪。这一定是必然了。托里斯并不是一个人，甚至可以说托里斯的背后有一股更强大的势力在协助着他，叛乱也似乎只是一个幌子，真正的目的就在巨大的表象中深深隐匿着。
　　“殿下，舒伊将军来报。”门外传来侍从的声音。
　　“呈上来。”
　　舒伊的军书誉写在赫赤色的纸上。赫赤是捷报的颜色。伊万并不忙于打开这份急送来的军书，而是重又陷入了深思中。若按照刚才的推断，那么此次传来的就不应是赫赤军书。以舒伊的审慎，若无巨大胜利，他也定不会用捷报来安定朝堂上下。
　　伊万扯下封住军书的葵状腊扣。良久，伊万沉声道：“来人——”
　　“清道，往天朝太子处！”

　　这样的天气里能喝上一杯热茶果然是件惬意的事情。
　　王耀搁下茶杯，手指拈起一块干硬的甜点放进嘴里，又啜饮起算不上醇香的热茶，发出一丝轻轻的叹息。“‘茗不堪与酪为奴’，我这竟是亵渎了呢。”
　　外面渐起的嘈杂声越来越近了。王耀收拾起未吃完的糕点，拍了拍沾着些许碎屑的嘴角，“如此糟糕的陈茶也不配称之为茗。看来真的是要回去才能喝到了。”
　　“是吧，尊贵的伊万陛下。”

　　少年露出简直可以称得上愉悦的表情来。

　　“将军，托里斯的全部人马都退回城里去了，之前分散开的小股力量也被击溃。我们现在要攻城吗？”
　　舒伊勒停不安的战马，望向隐匿在茫茫雪雾中的城池。呼吸带出的水汽在这寒冷中似乎都能化出形体，恶劣的天气昭示着所有行进中的士兵必然早已困顿不堪。战事若就这样无限期的拖延下去，即使不被对方击垮，也早晚会输给暴风雪。
　　何况近卫军本身就是一支擅长突击和速战的队伍。
　　“派出的斥候呢？有消息吗？”舒伊再一次问道。
　　“回将军，斥候的情报并不确定……”
　　“不确定的是什么？”
　　统领犹豫了一阵，“托里斯殿下曾挟持着公主殿下出现在城墙上，而后又退下了。”
　　“最重要的是斥候回报发现了进入城邦的路！”但是。
　　“同样的路有两条！”

　　“我很中意俄邦这样精妙的天气，肆无忌惮，气势磅礴。明明是偏执的，却又是最包容的。”王耀用袖口擦了擦茶杯边沿的水渍，递向对面毫无表情的青年，“不过或许殿下的喜好和我有很大的不同呢。”
　　“春色无边，日日暖光。”不过咫尺的地方，有着与这里截然不同的景色。
　　青年薄凉的唇嘲讽地吐出一口气，“我说，王耀，我该说自己低估了你吗？”
　　因为无意得见春色如许，便想占有，便想豢养，却不想如此春光也是从寒冬逶迤而来，并不输半分心思。
　　“所以？”
　　“你可以说说你的打算了。”

　　这场雪持续了太久太久，天色已由雪青慢慢转成绛色，俨然预示着接下来风雪的狂暴。
　　舒伊仰头看着眼前的高墙，终于拍下马鞭，“兵分两路，攻城！”

　　“伊万殿下你来到我这里，想必也是明白了你的近卫军注定要失败。”相比之只饮了一口就呛咳出来的伊万，眼见已喝下一半茶水的王耀就好整以暇多了，“陈茶是不太好喝。不过一想到很快就能回家喝上去年收集的梅花上的雪水泡的茶，我也就不是特别在意了。贵国的待客之道——”
　　王耀指了指伊万放下的茶杯，“如此我怎么能安心久居呢。”

　　半个时辰后，被困在第六个分路前的舒伊没有立刻下达继续前进的命令，面对一直跟随在自己身边的统领，舒伊缓缓地说：“我们，输了。”

　　“托里斯的城邦很不一般呐，经过一段时间的改建后，那九处通往城内的分路就成了殿下您的近卫军的牢笼。每一个分岔点都有两道绝无防备、洞开的门，一处走到底便是死路，另一处倒是正解，但尽头仍然是需要分散前进的同样两条路。”
　　呷了一口凉却的苦茶，王耀继续说道，“您的将军并不傻，可是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他只会选择突进，因为无论是撤回来还是原地等待斥候调查清楚，结果都只有被暴风雪湮没的下场。何况他也不会事先就知道其实一开始的两条路后面还有十六条同样的路，一般派出的斥候人数不会多，就更不可能了解到这些情况了。”
　　“殿下您给他的命令又是务必解救公主，潜在的含义也就是不论对战成败，解救是第一要务——托里斯曾带着公主故意露面，让将军明白现在公主的处境其实是很危险的，加之前面的胜利让将军有了‘托里斯亲王惟一的筹码就只有公主了’这种想法——乘胜追击或是一鼓作气，我们天朝可是有着这样的成语呢。”
　　“被困住以至被擒的九路小股近卫军。”
　　“最终抵达城内但早已疲惫不堪又因陷在诡异的阵中心理上愈发诚惶诚恐的近卫军，哪怕等待他们的只是战斗力远低于他们的普通士兵，恐怕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吧。”

　　少年秀气的面容上漾起狡黠的笑意。
　　“同样简单的手法使用累加到九次，往往会变得很神奇呢。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