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罗兰舞曲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也觉得有些讶异。
　　就连这一刻，她也知道自己很冲动。可是很多话，就这么头脑一热，然后说出来了，没有收回的机会，也没有了后悔的余地。
　　曾经幻想过的天长地久，和将会与她共度一生的白马王子，此刻都被这一句话击成了碎片。这样美的月色，这样迷人的街道，这样令人沉醉的夜晚，她望着那个总是让她心跳加速的男人，忍不住还是又冲动了一次。也许过了十八岁，她就要开始亲自执政；也许二十岁的时候，她会有一个因为利益而联姻的丈夫；也许她永远也不可能再以这样的身份跑出瑞莎堡一直流浪到这样的一条街道面对这样一个让她冲动的男人。从十八岁开始，别人的人生将越来越快乐，但对她来说，只有越来越多的承担，和越来越多的责任。
　　她只想做一些跟别人同样的事。
　　直到很久以后，西德尼才渐渐意识到，不是所有年轻女孩子能做的事能说的话，她都可以随心所欲的做了或者说出来。同样的年龄，同样的感觉，同样的事情，但是因为站在不同的位置上，有些事情别人可以做，但是她做了就叫做任性；有些话别人可以说，但是如果她说出来就叫做冲动；有些想法，别人有了很轻松，但她有了，只会觉得沉重。

　　没有接下来的拥抱接吻或者表白，西德尼说完话，立刻深呼吸然后转身，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继续漫步往前走，亚尔则一直沉默着走在她身后，连回答也没有。经过一盏一盏的路灯，两个人的影子变长又变短，浓了又淡，连风中的香气，也是时而浓郁时而清幽。
　　不止是心里那一点朦胧的感伤一点暧昧的冲动，此时此刻，仿佛一切都开始变得那么不确定。同样的一条街道走到尽头，然后折回去，没有人再说话。两人上车，掉转车头回到酒吧，走上二楼。
　　狭窄的小走廊尽头，一台座钟正缓缓敲过十二点钟。
　　西德尼怔了一下，在门口停住脚步。
　　叮咚，叮咚，叮咚……像故事里说的，所有的魔法在午夜消失。她对着紧闭的门深呼吸，然后勾起唇角微笑着转身，看着身后不远处的亚尔，打破几乎是整晚的沉默：
　　“……晚安。”
　　冲动故事到此为止，告一段落。
　　她呼出一口气，回身开门，没有开灯，径直到盥洗室冲了个澡又换上干净的衬衣，然后捧着水杯坐在黑夜里呆了片刻，忍不住又起身到门口，靠在门后。
　　夜色暗淡，细微的光芒从窗外蔓延进屋子，在地上投下淡淡的影子。西德尼闭上眼，一张好看的脸仍在眼前晃着。她明明整晚没有看他，可是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是他略显淡漠的眼和低柔的声音。
　　有没有可能，他会记住她很久？有没有可能，他可能会在某个夜里经过那条街道，想起曾有个人对他说过喜欢，有没有可能，他其实对自己的离开离开很遗憾……
　　即使明知是短暂的感觉，她却幻想了很远。蓦地她想起普拉契一直以来跟她讲的一句话：
　　“别太相信男人。他们把你骗上床之后，就立刻忘记你长的什么样子啦。”
　　想着普拉契满脸不屑的神情，西德尼不由得靠着门低笑，却猛地听到外面“叮咚”一声忽起的钟声，被惊得低叫了一声。
　　事情很突然，她被一股凌厉的力道推出去跌倒在地，随即反应过来往一侧的桌下滚去，靠紧墙壁后，她发现外面走廊上的灯也被关掉了，一片模糊中，被突然撞开的门后飞快出现一只握枪的手，随即对准了她。
　　她的心脏近乎绝望的紧缩起来，浑身却不由自主的开始颤抖。风从没有闭紧的窗口吹进来，掀动着窗帘，光线忽明忽暗，两方僵持许久，直到一阵大风忽地涌进来，推开了窗，猛地将窗帘撩的高高，西德尼才借着幽微的光芒看清了那张熟悉的脸：
　　“……亚尔？”
　　她猛地松一口气，浑身无力的瘫软在地，看着那个瘦削修长的身影走进房间另一端，摸索着将房间里仅有的一盏小台灯打开，看到只披了一件衬衫靠在桌下的西德尼：
　　“西德尼？”
　　“……是我……是我。”
　　西德尼粘成缕的头发还在滴滴答答落着水珠，声音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亚尔疾步走近，伸臂将她从桌下拖出来，这才看清她宽大的衬衫下半裸的两条长腿，目光倏地幽暗下去：
　　“……我刚才听到你在低叫。”
　　西德尼连笑得力气都没有了：
　　“我只是被座钟吓了一下——”
　　然后又被他的突袭吓得一身冷汗。
　　她的头发仍在滴水，半湿的衬衫紧贴着身体的曲线，瘦削骨感的肩胛和锁骨一览无余，已快褪尽棕色近乎深黑的长发直垂到衬衫下缘，浓黑的颜色染尽诱惑的味道。他看过报纸上不少有关她的小道消息，但是直到今天才真正体会到为什么那些报纸那么喜欢写她。
　　太过美丽的女人，向来是为众人追逐的对象。
　　还有她时常凝视他的那双深黑的眸子，那张线条分明的脸上过于深邃的眼和单纯的眼神形成的强烈反差，她仿佛经过深思熟虑然后冲动而出的表白。
　　她此时因为惶恐而横在他腰间的手臂。
　　他犹豫了片刻。
　　大陆上对亚伯特王储的关注很多，评价也很多，其中公认的几条，是理智，坚定，优雅，从不为自己做的事后悔。
　　风流排在最末的一位。而且，据说他只会与自己熟悉的女人交往，从不越雷池半步。
　　很多泾渭分明的禁忌都被这一刻的夜色笼罩的模糊，一切顺理成章自然而然的发生，他情不自禁的垂脸吻了她。
　　西德尼很清楚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却迟疑着没有抗拒。深吻之后的晕眩中，她能感觉到亚尔横抱着她关上房间的门走进卧室，温柔的退掉她的衣服吻住她，然后用微凉的肌肤贴近，温柔的，坚定的，将康帕斯的夜色和点点滴滴，都一起慢慢的烙印进她的身体。
　　从此，她再也不能忘记她的十八岁，和康帕斯的这一夜。

　　这大概算是西德尼有史以来，做的最冲动的一件事。冲动的后果是，她彻底忘记了时间。
　　暖暖的气息拂过颈侧，暧昧的光线从窗帘中透出来。半醒半睡中，西德尼呆了很久才瞪大惺忪的睡眼，抓过一件衬衣缓缓坐起身，任腰上男人的手臂滑落；又呆坐片刻，她终于开始回神，声音懊丧十足：
　　“……亚尔，我说过今天要走的。”
　　纯白色的被单上，亚尔微眯着眼，亚麻色头发蓬松微乱，从额前一直滑到耳畔，直掠过颈下线条分明的锁骨，垂到西德尼手背上。他伸手环住西德尼的腰，那双深棕色的眼眸溢满温柔，低哑柔和的声音，性感得无以复加，叫人不由自主的沉溺：
　　“你说的，是昨天离开。”
　　西德尼怔了一下：
　　“……离开……昨天？”
　　笑容依旧，亚尔半撑起身，单手从背后拥住她：
　　“是。”
　　他的身体和她靠的很亲密，近到西德尼能清楚的感觉到他身体柔韧的曲线。她不由自主的挪动位置，吞口口水，又问道：
　　“那么……我们在床上……两天？”
　　“确切的说，”他的掌心压在西德尼胸口轻抚，吻着她耳下，声音却掩饰不住笑意，“是到今晚十二点钟，整整两天。”
　　西德尼呻吟一声，将脸迈进枕头狠狠蹭了两下，然后猛地起身掀开被单就要往床下迈，却被亚尔一把勾住腰猛地揽回去：
　　“你去哪里？”
　　“洗澡，穿衣服。”
　　亚尔扬起眉，目光却有些漫不经心：
　　“然后呢？”
　　“……然后，”西德尼咬咬唇，不敢抬头看亚尔，“我要……回边境。”
　　沉默了片刻，西德尼感觉到亚尔一手握住她的手腕，缓却用力的把她又拉回床上，声音低哑：
　　“我不准你走。”
　　西德尼不知如何反抗。
　　亚尔从身后吻着她，从耳畔到颈上，浅浅的鼻息拂过她的锁骨，然后轻咬着她的肩头，唇畔微凉。西德尼能感觉到他的手指与自己的交握着，他的吻温柔无比拂过她的肩头；她也知道他正用那样深邃的目光看着自己，诱惑且温柔，可是她心里带着一丝内疚，任他吻着自己，竟然不敢稍微对上他的目光：
　　“……我必须要回去。”
　　“……”
　　没有回答。亚尔只是将环在她腰上的手臂不着痕迹的收紧。西德尼不能拒绝，任由自己的身体往后伏低，任由他微凉的唇从肩头移上，贴住她的唇角，然后那具线条完美的身躯压了上去，重新覆住她，诱惑住她。
　　西德尼依然不能拒绝。等到天色完全黑下去，窗外只剩夜灯的微光，她才终于又一次从沉睡中醒来，模糊听到房间外面的走廊上的钟声缓缓敲过，似无穷无尽，最后在寂静中收声，留下沉闷的声音，在她脑海里似有似无的飘荡。
　　夜又深了。
　　她抬起露在被单外的冰凉右手，缓缓贴在额上，无声无息侧过脸，借着暗淡的光线，看着身边的男人，心里渐渐不能平静。
　　不是没有男人喜欢她的。从十四岁第一次在宫廷舞会上露面，她身后已经跟了不少男人追着，大多是莫伯格政要或者继承人，高贵的抑或英俊的，只是她一直在挑剔他们不够合适她的标准。可是此刻她躺在这个看起来一无是处的男人身边，让他吻着拥抱着，却觉得心满意足。
　　纯白的被单微微起伏，西德尼轻轻的抽出右手，手指拂过他的唇角，见到他密长的眼睫轻颤，出神的微笑着。
　　他长的实在是很好看，睡着的时候，脸上神情宁谧，细浓的眉与深邃的眼充溢着柔和的线条，薄薄的唇线优雅的微挑，透着坚定的个性，下颌略锐，线条高傲。西德尼悄悄用手臂环住他的腰，将脸埋进他怀中，闭上眼嗅着他身上淡淡的气息，安宁的氛围里，惆怅忽然无声涌上。
　　连她自己也很清楚，这一刻绝不会长久。莫伯格的皇帝，和康帕斯的英俊男人……他们有什么出路？即使逃家，西德尼也清楚的知道自己的责任，她不喜欢，但也不会放弃，该做的事该尽的责任，她一分也不能抛弃——她绝不做懦夫，软弱低头。
　　未来的某一天，坐在大陆的最高处，她的婚姻大概会呈上权力的祭坛，永无出头之日。
　　她慢慢抬起脸，唇靠近亚尔的，低低出声：
　　“我真的很喜欢你。”
　　气息微颤，她听到一声柔和的笑，然后一双手扣住她的腰，柔柔抚着她的背，低低问道：
　　“为什么？”
　　西德尼不答，脸贴近亚尔的胸膛，静静听着他的心跳，然后忽然翻身趴在他身上，深黑的眸子凝视著他：
　　“亚尔。”
　　“嗯？”
　　她深深吸一口气，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声音迟疑且颤抖：
　　“你……陪我去莫伯格……好么？”
　　那双深邃的眸子看住她，没有出声，西德尼顿了一顿，颤着声，又缓缓说道：
　　“我很想跟你在一起，像现在这样，就这样，一直这样下去……我爱你。”
　　曾幻想过的天长地久的爱情，她从来没想过会这样对人说出来。西德尼盯着亚尔的脸，心跳也开始七上八下，怯怯期待又唯恐失望的表情，脆弱的像个孩子。
　　只不过一瞬间，那样的表情让亚尔的心狠狠颤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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