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迎雪上山

作者:赵迎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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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恶念


      找到慕迟端,没费他太多功夫。

      因为慕迟端就在卧室隔壁的一间屋子里,他沿着游廊走个十几步,便瞧见了她的背影。

      她穿着青色道袍,簪了根平实的桃木木簪,端端正正地跪在半人高的供桌前。

      他在屋外瞅见了她,犹豫片刻后推门而入,声音放得很轻:“你怎么在这里?”

      “还有三天就是清明了,我不能去扫墓,却很想他们。”女子仍虔诚地跪在蒲垫上,凝望灵位的眼神里流露着时间也无法滤掉的哀戚。

      供桌上摆着三副灵位,正中间那块上刻着“先父慕梨洲之位”的字样,左边那副和它一样大的牌位上则用朱墨写着“先妣慕孟氏之位”。

      “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过世了。”还没来得及看右侧稍小的乌木牌位上写的什么,他的注意便被迟端的话勾走,“后来再过了两年,母亲也去世了。”

      沈洺暄清了清喉咙,满怀抱歉地道:“对不起,我不该进来的。”

      “别太难过,都过去了。”是他原先打算讲出的话。转念想想,内容虽然无暇,但似乎每个旁观者都是这么安慰沉陷悲伤里的人,千篇一律,不痛不痒,多少有点不可。

      他对慕迟端的了解不多,寥若晨星的了解却差不多是在这五六天知晓的。

      不过对于好歹是自己夫人的慕迟端,他还是在两年里知道过一些事情的。据说她幼失怙恃,寄在伯父正妻名下,由乳母抚养。

      没有父母倚靠,所以在一众姐妹里被选中许给他作妾侍。

      他也没能想到,面容盛着哀婉悲伤,像和苦楚朝夕与共着长大的慕迟端会仰起脸,认真地问他:“清明节快到了,你是想吃酸菜肉馅的青团还是红豆砂糖馅的?”

      沈洺暄错愕地扬起了眉,竟不知要不要告诉她,他刚刚设想了很多种在悲伤气氛下和她待在一起的方法。

      “你喜欢吃什么馅的,就吃什么馅的好了。”

      ……

      耿耿不寐,如有隐忧。

      从前只简单推想过柏舟这句诗里的描述,今晚的沈洺暄却感同身受了。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挨到湿意浓重、添了些寒冷的深夜,困意终于眷顾了他……

      “暄儿……”祖父慈祥的唤声将困意驱逐得干干净净。

      他仿佛也听见了父亲的声音:“暄儿……”

      祖父头上还只有几束白发,皮肤才呈现枯黄态势,正像大旱刚开始时干涸的河底。

      他还不像现在这么老,腰杆也比现在挺拔些,使得可以和平视母亲的他要尊敬地抬头仰望。

      祖父摸了摸他的脑袋大笑:“几天不见,暄儿好像又比前几天长高了一些。”

      说着,用手在空中比了比他印象里沈洺暄的身高。

      身长七尺,略显富态的父亲不由嗤笑。他本就体胖,一笑起来眼睛都躲到了肉里去:“父亲老糊涂了,才几天功夫,暄儿就是长高了些,眼睛又怎么能看得出来呢。”

      “可为父就是觉得暄儿又高了些。暄儿上次才到我这儿,现在……”祖父不服地争辩,拍拍肋骨,示意孙儿当时只有这么高。

      父亲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祖父的话,“是是是,前几天父亲大人看到的暄儿还用棉布裹着,乳母抱在怀里。一下长这么大,让父亲大人刮目相看了。”

      正应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古话,父亲没有入仕为官,学问才能却比祖父高上一座鹳雀楼。

      祖父被父亲的调侃气得直吹胡子瞪眼,脱口骂道:“你再胡说八道试试,看我不打你两大耳光。”

      他往祖父面前站了一站,笑着提醒开始忘东忘西的祖父:“爷爷,暄儿早几年前就长到您肋骨那儿了。”

      祖父低头俯视着他,浑浊的眼珠里木然空洞,含着不明意味。

      “你……”只讲了一字,耆艾之年的祖父骤然凭空消失。

      “爷爷”他惊慌失措地伸出手,却穿过了一层空气。

      父亲古怪地笑着,突然也像祖父那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父亲”他失声喊着父亲,却忽然看见受朦胧月光照拂的黑暗。

      他在不知不觉中睡去,又做了场恐怖至极的噩梦陡然惊醒。

      任何一个神智清醒、称得上是人的人,还能想到什么比和感情深厚的血亲挚友阴阳永隔更恐怖?

      新月光芒不费吹灰之力地穿透碧纱窗,月色朦胧,屋室也被照得半明半昏。

      沈洺暄翻身面向铺着齐整被褥的地上,隐约见着她合拢双眼,呼吸匀称,并未受他侵扰脱离梦乡。

      他的祖父和父亲立刻也能步入长眠,以凌迟这种丧心病狂的惨酷方式。

      一剐血,一剐肉,生生挨上三千多记刀,承受着生不如死的痛苦却还咽不了气。

      痛,疼得他面色狰狞的痛,仿佛身上也挨了千刀万剐。

      接下来,还有他的叔父,比他年长不了几岁的堂兄们和今年才到十五岁的从弟。他仿佛看见了刑场上一颗颗滚落的头颅,连着筋,带着血。一个一个,都曾经是一张张鲜活的面容!

      “为什么?”他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他的至亲做黄泉碧落里屈死的鬼,作恶的还好端端活在世上,加官进爵,封妻荫子。

      而当下的他只能在此苟延残喘,无数次说服自己能完成似乎遥遥无期的报仇雪恨。

      不,也不尽然……

      他悄无声息地走到了打地铺睡的那人铺旁,直挺着身子跪坐下来。

      慕迟端姓慕,她身上留得是沈氏死敌的血。

      沈洺暄两眼发红,右手狠厉地掐上她的脖颈。

      掐紧,用力,她死。

      可当触及她纤细脖颈,感受到无声的律动时,他的手却不受控制地松了下来。

      天边飘来几块乌云,遮住三十天内光芒最稀的新月,连淡淡的月晕也掩盖得严严实实。

      屋室漆黑悄寂,晦暗不明,一如沈洺暄此刻眼内的神情。

      “你怎么在这里啊?”稍纵即逝的窒息感打碎了迟端的梦境,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黑夜中沈洺暄正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

      她起身在褥子上坐定,关心地道:“你不睡觉了?”

      她向来迟钝,心眼和共工怒触不周山时撞出的天洞那样大,竟丝毫没有多想就在方才身旁的男人要掐断她的小命。

      沈洺暄随手捏了下她的寝被,睁眼说起瞎话: “晚上天凉,见你哆哆嗦嗦得不成样子,下来看一看。”

      他该杀了她,因为她姓慕。

      他不该杀她,因为她屡屡救他于水火。

      生于编伍之间,尚且知晓恩义。他沈洺暄好书坏书读了一堆,总不该昧了良心,做件恩将仇报、遭天谴的事。

      迟端表示同意地点点头,感叹道:“嗯,是有点冷呢。一个晚上要被冻醒好几回。”

      虽说整座西泠院都是她的地方,但也只辟了一间做睡房。木柜里也只有几床够她一人春夏秋冬盖个遍的被褥。

      从她背回他那天起,他和她便一直分枕而眠。他占据了她的雕花木床,她则另找了床被褥睡在地上。

      她思及伤者体虚,将厚被留给了沈洺暄。自己这床被褥虽然不薄,但也扛不住近几日小雨连绵,夜间寒凉。

      沈洺暄默了片刻,道:“慕迟端,我们换床被子吧。”

      慕迟端忙摇了摇头,急切地推辞道:“不了,不了。你的伤还没好全,晚上天又冷,万一冻着了,落下毛病怎么办?我皮糙肉厚的,大不了感几天风寒,一下就好了。”

      浅淡却清明的水光,起先只是一点,慢慢地像涟漪那样泛开,最后隐没在他的眼眸内。他忽然不着边际地问:“慕迟端,你喜欢我吗?”

      她被他问得一愣,又摇了摇头道:“不喜欢”

      答案和他设想的大相径庭,他难以理解迟端的言行:“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还救我?”

      “你还记得七年前的七夕节吗?”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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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章 恶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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