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之路地狱之门

　　暑假刚刚来临，Chris数着日子等待神父来看他，他说过会来看他，那他一定会来。Chris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信心，其实想起来，他对神父有所期望的时候，总是要落空，最后他只能赌一点，那就是神父是个说话算话的人。
　　在等待了一个夏天以后，他的心就像秋天的风一样凉了起来。
　　神父来信说，他最近很忙，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拖住他，所以暑假可能来不了，希望Chris能谅解，随信寄来的，是他从耶路撒冷带来的椰枣干。
　　于是Chris知道了，他去了耶路撒冷，他既然去了耶路撒冷，那自然不会再来他这个穷乡僻壤的小地方。
　　他不再心存幻想，每天把教堂大厅里的蜡烛点上，他大声地念祷告词，求上帝保佑他，不让恶魔和女巫来侵袭他的灵魂，占据他的*。
　　教堂是神圣的地方，但是当教堂是一座老教堂的时候，每一块彩色玻璃上的人物似乎都有了灵魂，每一块砖墙缝里似乎都长出了眼睛。漆黑的夜晚只有他一个人，他握着圣经和十字架都觉得难以抵挡外面的邪灵，这让Chris觉得毛骨悚然。
　　在一个秋天的早晨，山道上的野蓟草开出成片成片紫色的花朵，Chris在南瓜地里采摘南瓜，准备把这些南瓜连同土豆一起存放到地窖里，以供漫长的冬天食用，这样不至于在下雪的时候走很远的路去镇上买蔬菜。
　　然后他看见远远的的高坡上，有一个人穿着黑色法袍慢慢走了过来。
　　周围是层层叠叠的树林，有一部分树叶已经开始泛黄，Chris以为自己眼花了，因为神父就像是从油画里走出来。他的擦镜布没有带在身上，于是他摘下眼镜，小心地用全是泥土的手指拈着镜架，用衬衫的衣角狠狠地擦了擦沾了灰的镜片，然后猝不及防的，神父已经走到他跟前了。
　　他笑着说：“嗨，Chris，好久不见，你好吗？”
　　Chris激动得语无伦次，他舔舔嘴角，本来想和神父握手，但是他的手太脏了，“你怎么会来？”
　　“我说过要来看你的。”
　　“你……你是走着过来的？”
　　“当然不是，我坐了十个小时的火车，二十个小时的巴士，剩下的路，才是走着过来的。”
　　这么说，还是走着过来的，Chris当然知道，因为春天的时候他走过这段路。
　　“我以为……我以为你不会来了。”说到这里，他的眼泪夺眶而出，他摘下眼镜，用糊满泥的手背擦拭眼泪，于是整张脸都没法看了。
　　神父苦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替他擦拭脏兮兮的脸，“看你这幅样子，似乎没有很好的进展啊……”
　　“神父，连想都不允许想吗？”
　　“其实你走了以后，我也常常想你，我在想对你的惩罚，是不是太严厉了。如你所说，你只是想一想，很多人会有邪恶的念头，想一想不算什么，毕竟你什么也没有做。我们不能为没有做的事情去惩罚一个人。”
　　Chris重新戴上眼镜，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见神父，他不能错过每一分每一秒，他要多看几眼，把神父的样子记在自己的脑海里。因为很可能，神父明天就会离开。
　　神父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我们去里面说话，看我给你带了什么过来。”
　　Chris没有穿法袍，在地里干活的时候，普通的衬衫和长裤更加行动自如，他的白色衬衫外面，本来套着一件深紫色格子的毛衣，干活干得热了，脱下来挂在椅背上。
　　走进教堂后面的起居室，屋子里很干净，只是挡不住寒酸，木头桌子斑斑驳驳，看起来快要倒掉的样子，所以神父背的一大袋东西，都不敢往桌子上放。
　　他给Chris带来了一套像样的深灰色西装，一件御寒的毛呢大衣，一口袋无花果干，一罐子咖啡豆，还有一些牛肉干。
　　“本来想给你带留声机和唱片，但是你这里没有电。”说着，他从法袍的内袋里掏出一支口琴，“大概你只能用这个来解闷了，它方便携带。”
　　“谢谢。”
　　“哦，对了，有口琴，怎么可以没有乐谱。”说着，他从自己的挎包里掏出一本琴谱，“认识五线谱吧？”
　　“认识，我会弹一点钢琴。”说着他又害羞了，“当然，没有你弹得好。”
　　“我的口琴吹得不好，以后你可以往这方面努力，我相信肯定能超越我。”说着，他把口琴放到嘴边，“我先给你吹一首曲子。”
　　神父坐在窗口的椅子上，开始鼓着腮帮子吹口琴，曲子倒不是圣歌里面的内容，而是Chris从来没有听过的流行乐曲，明快之中又带着淡淡的哀伤。外面的常春藤爬到窗口，神父在逆光里坐着，安详而圣洁。
　　吹完了一小段，他摇摇头，“哎呀，好几个地方都错了。”他放下口琴，“你这里有水喝吗，我走了一天，太渴了。”
　　“哦，有！有！”Chris急忙去拿水壶。
　　“沿途没看到像样的河，你从哪里取水呢？”
　　“后山有一条小河，小河低处是个池塘，可以从那里取水。”
　　“水要记得烧开，不然很容易有寄生虫，或者别的什么病菌。”
　　“我知道。”
　　神父喝干了一杯子的水，然后站起身来，“我得走了，不然天黑以前回不到镇上。”
　　“现在就走？可是你才刚刚到。”
　　神父看着他的眼睛，低声道：“你希望我留下？”
　　“是的，当然！你走了大半天的路，一定是累了，今天晚上休息一下，明天一早出发也是一样的。另外，我有很多的话想对你说……”
　　神父点点头，很坦然地微笑：“那好吧。”
　　Chris太高兴了，他原本还以为神父会觉得尴尬，但是他完全信任自己。
　　“我去给你铺床，这里有许多空房间，你喜欢住哪一间可以自己选。”Chris没有说，为了等待神父的到来，在暑假之前，他就分三次，背来了一个钢丝床，一床全新的被褥，还有一套丝绸睡衣。
　　“那就辛苦你了，我真的有点累了，不想动弹。”
　　Chris把最好的一间房子留给神父，那是他早就预备下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还有书桌和衣柜，窗户原本是纸糊的，也在夏天的时候换成了透明的玻璃。
　　忙完这些，他开始预备晚餐，幸而神父素食，所以准备普通的茄子、豆角、南瓜就可以。
　　神父在书柜上抽了一本书出来，然后坐在起居室里慢慢翻看，Chris在他周围忙得像个陀螺，但是每次经过的时候，神父的目光都离开书本，冲着Chris微笑着点头。
　　夜晚降临，他们在餐桌前祷告，然后共进晚餐，烛光在摇曳，温暖的光线让神父的脸显出柔和的线条。
　　Chris想，为什么上帝让他如此俊美，为什么他不能天天看见他。
　　两人无声地进食。
　　用完晚餐，神父擦了擦嘴，然后把手腕上的十字架握在手心里，用指腹轻轻摩擦，“Chris，我来这里，是带着目的来的，我要评估你在这里的表现，然后决定你的去留。”
　　Chris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抬头时，他蓝色的眼睛里水雾弥漫，“神父，求求你，带我走！”
　　.

　　“我不怕在这里生活艰辛，只得到仅供果腹的食物我就已经很感激，我愿意做所有的一切，我愿意走几十里地为一个垂死的人做临终祷告，但是我不想一个人，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会像Karter神父那样吗？在这里生活一辈子？一个人，孤独地……我……”
　　“孩子，上帝与你同在，你并不孤独。”
　　“或许上帝已经抛弃了我，为什么我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上帝不会抛弃你，除非你背离上帝。”神父伸出手，抚摸他的脸，看着他蓝眼睛里一颗一颗流淌出的眼泪，“你还爱着我吗？”
　　“是的，神父，我每天每个钟点都在想你，有时候当地里的南瓜正在生长的时候，我无事可做的时候，我诵读圣经，想汲取上帝给我的力量，但是……我还是……想着你。”
　　“可怜的孩子，你这样真叫我为难。”神父用拇指擦掉他的眼泪，然后新的眼泪又会流淌出来，“以前你被Danny他们欺负的时候，你从不哭泣，但是你现在哭得像个小孩子。本来我希望你告诉我，你已经完全放下了，或者，至少你不像过去那样疯魔了，结果还是这个样子。Chris，你的诚实赢得了我的敬佩，你身上有很多别人所不具备的优点，但是……对不起，我现在还不能带你回去。”
　　Chris早知道是这个结果，他无话可说，于是他只能一遍遍地对神父说：“求求你……求求你……”
　　“我会和学员理事会商量，让他们再派人手过来，这样你就不用一个人在这里，你看行吗？”
　　Chris无力地点点头。
　　神父走了一天，身上都是热汗，他需要去后山的小溪边洗浴。
　　“从这条小路一直往下走，大约一英里地就可以看见那条溪，水很清，但是你要当心那些圆石头，它们长着青苔，有点滑。”Chris把那身为神父准备的白色丝绸睡衣拿出来，“你真的不需要我陪你去？”
　　神父脸上有一种叫做尴尬的表情一闪而过，“一英里地是吗，我想我能找到它。”
　　“我担心有一些野兽什么的，还有蛇……”
　　神父笑着摇头，“这里看起来不像有很多野兽的样子，不然你怎么独自一人活到了现在呢？还有Karter神父，他在这里几乎生活了一辈子，以教堂为中心，这里还是有不少村舍的。”
　　Chris想说离这里最近的村舍也需要走上一个钟头，不过他明白神父为什么要拒绝他，神父当然会拒绝他。
　　Chris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点起煤油灯，翻看着那本神父带来的琴谱，那一管口琴被他握在手里，下午的时候，神父拿着他吹了一首曲子，然后他随手把口琴放在了桌子上。Chris拿起口琴，仔仔细细地看，又拿到鼻端闻了闻，那上面残留着一点特殊的气味，他想如果他亲吻神父，那就是他嘴里的味道。他甚至以为那味道应该是香的，然而不是，这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味道，但是他知道，他迷恋这味道，这是神父身上唯一像人的味道，一种肉|体的味道。
　　Chris轻轻开启双唇，亲吻那管口琴，就好像他在亲吻神父一样，他想象神父的嘴唇贴着口琴时的样子，他鼓着腮帮子摇头晃脑吹口琴的样子其实有点傻气，但是傻气也一样让他喜欢。
　　正当他陶醉得忘记时间的时候，他听见外面走道里有声音，是神父回来了。
　　脚步声经过他的房门口，神父停了停，最后还是走了过去。
　　Chris深吸一口气，凭着他的记忆吹起刚刚神父吹过的曲子，他想神父在隔壁一定听见了。
　　他觉得自己很可耻，他吹这曲子是要干嘛呢？
　　神父不会理睬他的，他只会感到失望，非常非常的失望，同时他会把他留在这里，很久很久，直到他老去。
　　Chris知道，他本可以撒谎，对着他说：是的，我已经不爱你了。对着别人，或者他可以撒谎，但是对着神父，他做不到。
　　“笃笃笃。”房门突然被敲响。
　　Chris吓了一跳，他都没注意到，神父是怎么悄无声息地就走到他门口了，他记得他的木屐在地板上会敲出很大的声响。
　　“Chris，我可以进来吗？”他问道。
　　Chris立刻跳下床，跑过去开门。
　　神父站在门外，洁白的丝绸睡衣太衬他了，他简直像天使一样。但是Chris注意到他的下巴有一道小小的伤口。
　　“这里怎么了，磕在石头上了？”Chris指指自己的下巴。
　　“我在河里想刮胡子，没有镜子照着，就……”
　　Chris笑了，“一天不刮胡子也没什么吧？”
　　“是没什么，但是我希望随时保持洁净。”
　　Chris后退两步，让神父进入他的房间，他这间小小的卧室陈设很简单，除了衣柜和床头小桌，再无其他，小桌旁边就是窗台，靠窗口的地方供奉着圣母像。
　　“这里有很多房间，为什么缩在这么小的地方？”神父环顾四周，回头问道。
　　“这让我有安全感。”
　　“你住在教堂里都会害怕？”
　　“是的，我害怕。”
　　“只要你的心和上帝在一起，就没有什么值得恐惧的。”
　　“如果我是这邪恶本身呢？”
　　“Chris，你当然不是！看看你！你是个善良诚实的好孩子，只有一点……”神父摇摇头，“现在我也在想，是不是这惩罚对你来说太严厉了。其实你什么也没有做，所以，只要你……”
　　“只要我不爱你了，是不是？”Chris热切地看着他，“可是我爱你啊，神父！”
　　神父看着他的蓝眼睛，像深海一样的蓝色，他别过头去，“别这样，Chris，你在引诱我吗？”
　　Chris心里一惊，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引诱神父，这的确太邪恶了。他看见神父慌乱躲避的眼神，看见他鼓起勇气再一次回头，他试图用他庄严肃穆得简直有些怒意的表情吓退Chris，但是Chris完全不怕了，或者说，他明知前方正通往地狱的大门，但是他义无反顾了。
　　他靠过去，又不敢靠得太近，他小心地控制着呼吸的节奏，然而呼吸还是急促和凌乱。
　　在他有所行动之前，后脑勺突然被擒住，他不受控制地贴向神父，他想那一定是魔鬼的手，把自己推向神父。神父的双唇紧贴了他，那是一个凶狠的，暴怒的，热烈的吻，Chris心想，原来神父的双唇是这样的，如此柔软，如此甜蜜，而他的下巴和上唇的胡子，像针一样扎着他的皮肤，微微的刺痛，微微的酥麻。
　　Chris直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那只把自己推向神父的手，正是神父的，他拥抱住他，一手扣着他的后脑勺，完成了这个他期望了很久的吻。
　　Chris抱紧神父，正如神父也抱紧他，他们感受着彼此的心跳和呼吸，交换着体温和皮肤的触感。他不知道这个吻要持续多久，仿佛他们吻了很久很久，又仿佛那吻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Chris失去了时间的概念，直到神父猛地推开他。
　　他仿佛受了玷污似的，拼命地蹭自己的嘴巴，然后他退后几步，离Chris远远地，远到不能把他一下揽进怀里的距离，下一刻他转头跑了出去。
　　Chris全身脱力地跌坐在床上，他用手轻轻碰触自己的嘴唇，接吻的感觉还在，神父甚至吻疼了他。他在一瞬间狂喜，又在一瞬间，觉得跌入了深渊。
　　是的，他真的引诱了神父，他真的从只是“想”，变成了“做”，他仿佛看到地狱的烈焰在熊熊燃烧，只为了把他烧成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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