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渡

　　天子恩泽，没有不从的道理。而宇文羿显然并不是随口一提，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了行冠礼的衣冠，他看到那九旒衮冕，心中一凛：“臣不敢逾制。”

　　那是王公的礼制，而他本只该用五旒毳冕，宇文羿却只闲闲笑道：“朕终有一日会许你列位公卿。”

　　他从前在北齐，也不过是一个徒有虚衔的宁国侯而已。国公的价码，换他为他肝脑涂地，听起来倒也是个合算的交易。他起身谢恩，觉得这么多年如履薄冰的日子，终于有那么一瞬间松和了下去。

　　他为他取字重源，重合之重，渊源之源，偶尔他也会这样叫他，天子近臣，步步高升，日子似乎就这样一日日平静下去，直到那一日他上朝时听人启奏，齐帝高钧暴毙。

　　他曾经也是一个疼爱他的舅舅，可他曾经带着他骑马游猎，也曾毫不留情地诛灭他亲族，并想要对他赶尽杀绝。他说不清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人声却仍入耳：“......新帝不欲兴兵，遣琅琊王商议互市之事。”

　　朝臣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大多都倾向于应承此请，他心中一动，起身道：“臣知齐国风物，愿往。”

　　他是应当避讳他齐人的身份的，可他实在是想见到高行。

　　如今晋阳军部皆奉琅琊王为主，正如高钧曾经设想的那样，只是齐国的一切都已经与他无关了。他半是期待、半是伤感，在他终于见到高行的身影时复杂的心绪终于达到了顶点：“琅琊王殿下。”

　　“阿渊？”高行微怔。

　　种种复杂心绪皆消散，他朝高行一笑，仿若回到旧时时光：“行哥，我说过，我不赖家声，一样能做大丈夫。”

　　那确实是很久以前他对高行说过的话。高行听他这样说，亦舒展眉目笑了笑，他这才留意到他眼中并不因这笑容化开的郁色，他在忧郁什么？

　　整个和谈的过程中这样的疑问一直笼罩着他，他不知他为何如此，却始终不能放心，因此他终于在某日夜里到了高行的房间，拉起他的手：“行哥，你不要不开心。”

　　高行脸色肉眼可见的讶异，稍许，他苦笑道：“你看出来了。”

　　这便是默认了。阳渊心头疑惑，而高行黑玉般的眼睛静静注视着他，复又开口道：“我改了个名字，叫高珩。”

　　从玉之珩，一个比行更衬他的名字，他不知晓高珩为什么突然同他说这样的事，又实在想不明白这是一件很要紧的事：“换便换罢，你换了名字，我也还叫你行哥啊。”

　　“你叫得了几次？”高珩哂笑，而阳渊心一沉，亦想起如今分属两国，早不再是邺城中穿花走马的两兄弟了，“左右我现在是叫得的，行哥如果不介意，我回了邺城，就能日日叫得了。”

　　虽是随口打趣，他却忽然觉得其实现在去邺城也是件不错的事，就不知晓到时候他的名声是勿忘在莒，还是三姓家奴了。“别打趣。”高珩默然，给自己倒了杯酒，“你孤身一人在长安，能有今日地位殊为不易，做甚要回来？”

　　“可我的命是行哥给的。”他很认真地说，他是真的在想要不要抛下在周国的一切回到邺城，“周国没有那么好，亦会时刻担心身首异处，回到邺城，有一日即便是死了也是死在你眼前，偿了行哥当年救下的那条命。”

　　若是被宇文羿卸磨杀驴，他死难瞑目，换做是高珩他却并没有不甘，原来他倒没有自己从前想的那么惜命。他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自己的价钱，忖思着他知晓的东西和他学到的本事哪些是能为高珩为齐国所用的，可高珩搁下酒，同样认真地对他道：“你不要这样想。”

　　他闭上眼，轻轻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再睁开眼睛时，阳渊觉得他眉宇间的忧郁都似乎散去许多，这样很好，这样看上去更像他在邺城的哥哥：“阿渊，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你不需要向我补偿什么。”

　　我一直知晓我的命是我的，可我仍然想将我的一切献给你，这是我心甘情愿的。

　　他的心情又复杂起来，高珩在救他的时候，从没有想过他会报答他什么，哪怕是在他已经可以回报他时他也告诉他他并不需要这一切，他以为恩情于他是枷锁，可他现在并没有觉得轻松。“行哥，我不无用。”他忽然道，“我有本事，等我回长安了，终有一日周帝会令我征伐故土，你给自己养出了来日的敌人，会后悔吗？”

　　“后悔什么，我们还没有对彼此拔刀相向啊。”高珩说，他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我带不来什么，也留不住什么，你因我而活到今日，我很高兴，至少我曾经的努力不是徒劳无功。”阳渊心一震，而高珩脸上微有醉意，目光却仍然清明：“即便来日你会与我为敌，当年在渭水，我仍然会救你的。”

　　，

　　“跟你走吗？”卫映的眼神微微迷茫，稍许却又重新坚定，“你是周人，我是齐人。”

　　“我亦曾是齐人。”他长叹，“且际遇同你相似。当年过了这道渭水，我就知晓，我再也做不了齐人了。”

　　“除了知晓你身世的人，谁还觉得你是齐人？”卫映低声冷笑道，看向阳渊的眼神复又戒备，“遂国公，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家破人亡，唯有一身将兵技艺能为你所用，如果我是个百无一用的膏粱子弟，你只会看着我死在邺城。”

　　“我不会。”阳渊摇摇头，在卫映错愕的目光中肯定道，“我只要遇到了你，就一定会救你。并且哪怕你想要与我为敌，我都会放虎归山，只是我若如此，亦恐你无人庇护，难以放心。”

　　“你想要庇护我？”

　　“是的，我想庇护你。”阳渊低声道，“行哥待我恩重如山，我想要报答他，就一定要护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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