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宿心

　　晋幽南城的后山，是贯穿晋幽的金云山的主山脉。

　　当年一场四海大战，波及海陆上空，班离的龙尾，更是扫荡过整片大陆，甚至把许多山脉都连根拔起。
　　而这金云山，便是在那场大战之后，历经了几千年，才重新崛起的一道山脉。

　　此时，已是子时三刻，雨也渐停，却依旧寒凉。城外的后山，无明月映照，实属漆黑一片，根本什么都看不清楚。

　　梦宿心领着房裴弈，穿梭在深林之间，两颗眼珠子似明珠一般，在这暗夜里，闪烁着异常荧绿的光芒，将这一丈内都照得通明。

　　走着走着，她忽然回过头，漫不经心地朝房裴弈问了一句：“怕么？”
　　房裴弈不答，反问她：“你怕么？”

　　梦宿心一愣，徒然顿住脚，侧过一双明眸，静静地望着他。许久之后，才没来由地冒了一句：“他曾经，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梦宿心不禁苦笑，心里想着，伊始到如今，虽历经万万年，却从未有人真正在乎过，这份责任在身，她是否也曾害怕，也曾胆怯。

　　只唯有他，才会问出口；也只有他，才是真的了解自己……

　　房裴弈在一旁，小心地开口问道：“你说的，是我前世的那个人？”

　　梦宿心却摇摇头，破天荒的，第一次朝他解释着：“准确说来，不算前世。你只是他重伤后，残留的一缕精魂，本应一直与我们在一起，却不知怎的，突然消失了。”

　　房裴弈抓住重要的字眼，继续追问：“你们？”

　　“是，我们，”梦宿心又答，“四海大战，我的身体濒临崩溃，为自我保护，便分散为七灵，同在东海调养生息，可如若有一灵消散，我们都有可能，永远都无法再复原了。”

　　房裴弈听后，多少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忽然想起，半年前，梦宿心初入相府，说自己是她身上掉落的一尾碎片，本该在东海，与她一起长眠，却不知因了何故，私下凡间来，转世到了自己身上。

　　“所以你才会来寻我？想要带我回去？”

　　他不禁思忆起，梦宿心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展露出青鳞时的模样。

　　说骇人吗？倒也并不。
　　仿佛在他心里，早有所羁绊一般，更是无条件的，相信她所说的一切。

　　所以，不可否认的，梦宿心对于房裴弈来说，有着一种无形的吸引。

　　梦宿心听着他的问话，转眼望向浮空，娓娓道来：“你丢了记忆，不知自己是何人，是何身份。我也是在半年前，才隐约感应到你的存在。不过，想带你回去，却也不易的。你如今转世在凡人身上，一旦强行摄魂，便违逆了天命。所以，待我走后，你也不必太纠结过往，好好把这一世活明白了，说不定，等到你尘归故土之时，那一缕精魂，便就自己返回东海了。”

　　房裴弈听后，一怔，急忙追问她：“这是何意？难道你之前说的要走，是真的要回东海？”

　　“是，”梦宿心再次回眸，对着他说，“我此番将断头尸案调查清楚后，就会走了。”
　　她的面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一眼凝住房裴弈，就好像，能从他的眼中，看到另一个人一般。

　　可房裴弈却是不解：“既如此，你当初又何必大言不惭地来寻我，寻见了，却又不管了？”

　　梦宿心听得，心如刀割起来。

　　“当然不是！”她急忙别开眼，有些哽咽地说道，“我只是，有点坚持不住了。”

　　说着，她便举起一只手腕，将那袖管轻轻撩起。

　　房裴弈一见，不禁吓了一跳，因为那本该整齐盘绕的片片青鳞，此刻不知怎的，竟开始斑驳残缺了。

　　“我强行聚形于凡身，本就耗费了诸多精力。加之，在寻你之前，我便有所怀疑，你此番突然消失，想必与某些因果有关。所以这半年间，我又去到各处盘查，早已累得奄奄一息，恐怕时日已无多。所以，我必须返回东海继续修行，否则，很有可能会魂飞魄散。”

　　怎么会这样？

　　房裴弈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却见梦宿心又移开了眼眸，空灵地看向了远方。

　　他哪里知道，在梦宿心的心里，比任何人，任何时候，都还想要再次拥有他。甚至与他的曾经，明明还历历在目，他却已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忽然摇了摇头，说道：“算了，不说了，继续走罢。”

　　许是因了夜沉的缘故，又许是，喝了点儿酒。

　　总之，她今晚的话，已经够多了。

　　*

　　这俗话说的好，人呐，在夜半时分，就该在府里睡大觉，哪还有跑到深山老林里，来谈心的。

　　不谈则已，一旦谈崩了，那定是尴尬自知，两厢无言以对。

　　尤其这丛海周围，又是漆黑一片，行径其中，偶有微风抚过，听在耳边，竟像是鬼哭声一般，难免叫人胆寒。

　　梦宿心领着房裴弈，七扭八拐地，绕行在这山林之中。虽见得房裴弈几番欲言又止，却也并不想再多做解释，徒留他一世的烦恼。

　　走着走着，房裴弈终是有些乏了，拉住梦宿心的手腕，问道：“我们到底要去哪？总不至于，一夜都这般闲逛罢？”

　　梦宿心回过头，对着他说：“别急，马上就要到了。”
　　她一翻手，便在掌心里，变出一个小玩意儿来。

　　那东西，仿似一枚司南，针头隐隐闪着荧光，堪堪指向了暗夜里，他们一直前行的方向。且无论怎样转手，那小东西的指针，都指着那方向不为所动。

　　“看到了么？这是我用一丝念力，化形而成的指血针，我也是凭着它，找到了第一具尸体的所在地。所以，你也应能猜到，它所指的方向，意味着什么。”

　　房裴弈当然明白了，小心地瞧着她手里的小玩意儿，想要去拿，手指却轻易穿过，根本什么都触碰不到。

　　梦宿心见了，莞尔道：“它只是为了便于你理解，才被我聚形之物，其实并不存在。”

　　说着，她便攥了手，收起那指血针，领着房裴弈继续往前走。

　　事情果然不出她所料。

　　梦宿心正这样想着，便已来到了一具断头女尸旁。

　　此位置，与吴郎中尸首的所在地，相差了至少几十里地，且离城门更远，难怪还没被发现。

　　就着黑夜，尸体的情形瞧得并不真切。可即便如此，只要见到了尸首，梦宿心就有办法，知晓那凶手是人是鬼。

　　她蹲下身来，仔细查看着尸体的腐烂程度。

　　“此女尸与吴郎中，应是被同一个凶手咬死的，且几乎是同时。只不过，她这才被我们发现，所以伤口处，早已有些风干。”梦宿心把房裴弈拉至身旁，指着那脖颈处的断痕说道。

　　房裴弈忙问：“那你可有法子，通知张允，让他去官府带人来？”

　　“不必这么麻烦，”梦宿心朝他解释道，“他不知我身份，莫要吓着他。我们只需想办法，通知那守城的将领，他自会派人前来。”

　　说着，她又一转手，刹那间，掌中便已多了一把响箭：“我可短暂恢复这女子死前的记忆，不过，她已死多日，不定能否看清凶手的模样。你待我进入她的忆境之后，便小心从旁等待着，直至我清醒了，你才可放这响箭。”

　　“好。”房裴弈应声作答，顺势接过了响箭，却见梦宿心又变出一颗明珠来。

　　“此乃东海夜珠，可暂时为你照明。”说着，她的双眸霎时恢复了原貌。

　　只一瞬，四周便立马陷入了黑暗之中，只唯有那东海夜珠，还隐隐微亮着，忽然悬至她的额顶，堪堪照耀着一尺以内的距离。

　　紧接着，梦宿心便一探掌，到那尸体脖颈处的断痕上方，缓缓地闭上了眼。

　　借着一丝念力，她不断在女尸临死前的记忆中探寻着。可因时隔多日，女尸的灵气早已慢慢消散，记忆也越发的不清晰。

　　恍惚之间，她好似听到了有人在呼喊着。

　　“鬼啊！”
　　“嬷嬷！开门啊嬷嬷！求求你了！放我出去！”
　　“小姐——小姐——是你吗小姐？”
　　“别过来——别过来——啊！”

　　梦宿心眉头紧锁，额间已冒起了冷汗，她仿佛闯入了那女子最后的记忆之中，两耳充斥着可怖的惊叫声。

　　昏暗之间，她忽然瞧见，有一张血盆大口，隐隐自黑暗而来，她却是怎样也无法逃脱。
　　直至那尖毅无比的獠牙，借着月光，陡然出现在她面前。她霎时两眼一黑，陷入一阵惊恐声中，什么也看不到了。

　　“呵！”梦宿心骤然睁开眼，大口地喘着粗气，慌乱中，狠狠地抓住了房裴弈探来的手掌。

　　房裴弈急忙上前，将她扶起身，搀至一旁的树根处坐下，这才发现，她的身体，竟是透着一股寒气，且不住地颤抖着。

　　“怎么了？可是看到了什么？”

　　梦宿心朝他点点头，谨言说道：“这死去的女子，是一名丫鬟。而杀人的，是一个被凶兽附灵的小姐，应是最近才发生的事，所以，暂时只死了两个人。”

　　边说着，那骇人的场景，依旧不断地在她的脑袋里闪现着，而那刺耳的嗡鸣声，更是仿要将她炸裂一般。

　　看来，她的身体果真是撑不了多久了，连这点儿怨气都扛不住，万一被反噬，那可真是得不偿失啊……

　　房裴弈一边安抚着她，一边跪立在旁边，将她方才在梦境中的所见，与衙门调查的线索联系起来：“以此推断，很可能是吴郎中去给这家小姐看病，却无故被咬死，紧接着，那丫鬟也被咬死了。”

　　梦宿心点点头，接着说道：“对了，这丫鬟死前，身边还有一人，是一位嬷嬷，许是因为害怕，将门给锁起来了，这才导致那丫鬟无路可逃。”

　　房裴弈听得，有些疑惑起来：“一般，只有官家大夫人的陪嫁丫鬟，才会被尊称一声嬷嬷，难道这咬死人的，是位官家小姐？”

　　他正思忖着，手掌却突然传来一阵刺骨的疼痛感。
　　他这才瞧见，梦宿心不知怎的，徒然攥紧了他的手，那力道，仿佛要将他的指骨捏碎一般。

　　下一刻，她便已收起了东海夜珠。

　　没了荧光照耀，四周霎时黯淡下来。

　　可也正因如此，那一直躲藏在不远处的，两颗晶莹的眼珠子，立马突兀地出现在二人面前，带着如狼似虎般的厉色，慢慢地朝他二人的方向前来。

　　越是靠近，那股压迫感就越强烈。尤其此时，周围一片漆黑，只瞧见那两颗眼珠子，精明地打量着他二人。

　　房裴弈这才发现，自己早将梦宿心的柔荑，反手握在了掌中。他能感觉到，彼此手心的细汗，早已纠结在一起。

　　“要放响箭么？”

　　他突然想起，方才梦宿心给他的响箭，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早寻不见了。

　　倒是梦宿心，不动声色道：“无妨，它并不是凶手，而且它的目标，也不是我们。”

　　房裴弈不解：“什么意思？”

　　“你看。”梦宿心仰了仰下巴，虽知房裴弈瞧不见，但总能听到些许声响。

　　果不其然，那野兽小心地行至那丫鬟的尸体旁，只谨慎地瞧了他二人两眼，便将尸体给拖走了。

　　不多时，四周又恢复了一片死寂。

　　房裴弈听着那拖拽的声音渐行渐远，诧异问道：“你不拦它么？”

　　梦宿心睨他一眼，说：“我拦它做甚？反正想知道的，都已知晓了，要那尸首也无用。不过，这江南一带，竟会出现一头獒犬，倒是令我万万没有想到。”

　　“你是说，方才出现的，是一头獒犬？”房裴弈也颇为震惊。

　　他自是听说过獒犬的，此乃一种非常古老的犬种，因着体型庞大，茸毛浑厚，很难适应南方湿热的气候，所以大多生活在较为寒冷的高山平原，且以北居多。

　　而晋幽以北，是凤临国的疆土，近日，倒没听说有哪位使者前来，更带着一头獒犬。

　　他不禁疑言道：“你果真没有看错么？”

　　他之所以将信将疑，只因方才，自己只闻其声，未见其貌，所以，并不能断定，梦宿心所言是真是假，亦或者，有无认错。

　　可梦宿心听后，却是冷哼一声，朝他嗤鼻道：“我何须骗你？难道帮了它，还能讨到好处不成？”

　　房裴弈不言，心里想着，也是这么回事。

　　至此，他二人便再没有多做停留，匆匆地往回城的方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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