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棋局

　　 孤月凄切，冷桠纵斜。

　　参回斗转，此夜月华如练。宋酒立于中庭，落得一身霜白。她转身，眸中寒光在月下终于肆无忌惮：“我已等好些时候了。”

　　“更深露重。”

　　林霄闲庭信步，自斑驳而深沉的月影中行出，冷笑道：“小酒儿不如早些歇息。”

　　宋酒纹丝不动。二人相对而立，一时无语。

　　她终于开了口：“我会盯着你的。”

　　“你说什么我都不信。”

　　她此时的表情是一种深重的执拗与近乎憎恶的东西的混合体：“你能欺瞒少主迷惑皇上，但你骗不过我。”

　　“你总是会有露出马脚的一天，那就是我扒掉你这层人皮的日子。”

　　她眸光凛凛。

　　林霄终于收了蔑笑，面上阴沉。

　　若在平时，他定会尽早斩草除根。只是他在蜀夜树敌太多，而自身鬼气又已然很难长时间隐藏，连他自己亦不敢轻举妄动。为了不出任何微小纰漏，他必须留这二人做挡箭牌代替他与旁人在蜀夜境内做必要的流程。如今囿于不可打草惊蛇功亏一匮的缘故，他便只能忍受。

　　而现在他只得骂一句——当真是好一条忠君爱国的狗。

　　同性相斥，他最厌烦宋酒的便是她那咬定青山不松口而阴魂不散的固执决绝，惦记事情没完没了。尤是再添上她的那股疯劲，那种飞蛾扑火的死士作派，完完全全就是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而他确是与她有相似之处的，但他不愚忠也不愚直。那是他最为厌憎的东西。

　　林霄舔了舔猩红唇角，勉强压制住内心滔天的暴虐，眸中幽绿一闪而过。他几乎压不住他的恶念了。

　　这条计划已久的路线，不是荒野山林，便是湍急冷僻的河流，一路上惟在恩阳镇有获取信息的可能，亦避免他被旁人发觉。这些确是他早已安排好的，而同时便意味着他只在此处有暴露之危。

　　但他需确定这一消息传到了哪个地步，然后再做对策对付魏姚当政的那个鼠目寸光的伪君子。只不过，他若是猜的没错，他无需做甚对策，这一步不过是为保万全。

　　林霄嗤笑一声。

　　美中不足是事态匆急，他现在必须留着宋酒。事成之后，他定取她一身躯壳，抽她三魂七魄，再炼七七四十九日令其成为她所谓的脏东西——他理应对她有所“优待”。

　　就是不知这一程结束后，宋酒得知来龙去脉又会是怎一番精彩表情。愚忠、愚直是绝对要不得的，原来纵是有几分聪明劲，亦令人生厌得很。

　　“盯着我？那便随我来罢。”

　　思虑至此，林霄强压下暴怒，不知从何处取出一面具带在脸上，哼着诡谲的无名小调，以灵力行缩地成寸步法径直出门而去。

　　宋酒亦蒙了面，跟了上去。这恩阳镇的巷子个个僻怪，皆为江湖人后来自行修筑，夜里若是迷失其中便极难自行走出。宋酒并不意外林霄这般行径，便缀在林霄其后不远不近，只心中默记方向。

　　七绕八拐几番，便见幽黑小巷前方隐有光亮。复行数十步，便见一排灯火通明宅邸。宅邸样式均相同，几乎无从分辨。林霄气定神闲走向最左边的宅子，连叩四次门环，只听“吱嘎”一声，门从里面开了。

　　“不是要盯着我？怕了？”林霄并未立即进入，反而转头，好整以暇看向匿于阴影中的宋酒。

　　如此拆台也算是在宋酒意料之中。她直接凉凉瞪了回去，心如止水：“我看倒是你不敢进去。”

　　宋酒早已发觉，这一路上只要她与叶尘霏二人只要不半路撂挑子不干，林霄将会以他最大的忍耐来面对二人言行。

　　她三两步走出暗处到了宅邸门前。她直接忽视了林霄阴戾的眼神，跨过了门槛。

　　屋内装潢只是普通，甚至称得上毫无特色，只是门窗之处多灯火罢了。前方幕帘人影绰绰，但并无声响。一旁侍立之人出现地亦无声无息，言笑晏晏道：“二位客官若想在一楼走走，承惠二两银子。”

　　林霄却拿出了十两银子：“去二楼。”

　　那侍者面露为难犹豫之色摇摇头，话语却斩钉截铁：“不成不成，二楼今日有贵客包下了，人也已齐全，客官应是知道规矩。”

　　宋酒白日里听叶尘霏说过这恩阳镇的规矩。若是想进入他人包的楼层，便需符合对方规定的特殊要求。如今先不提二人符不符合，只是人已齐全一方面，二人便无登二层可能——至少正常手段行不通。

　　“那鄙人便在一楼走一走好了。”

　　林霄脸色未变似浑不在意，手中轻轻一抖，那十两即变为二两银子。他递银两给侍者后，便转头看向宋酒，似笑非笑向侍者道：“我一人的。”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宋酒面色不变，不慌不忙取出二两纹银递给侍者。过了帘幕，光线晦暗，只隐约可见穿着各异的江湖人士。林霄如同鱼入江海，早已没了踪影。

　　——自然是在宋酒眼前玩消失才能更让她挫败无力。林霄非常确信宋酒没可能跟上他。

　　二楼。

　　与一楼的静默阴暗不同，二楼称得上富丽堂皇。无窗，惟一门，二聋哑盲仆立于门之左右。一紫檀木架丝绸屏风立于门前，上绣牡丹，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同时遮住了自门外可能存在的一切视线。

　　此时，屏风之后，十余人正襟危坐。

　　若是当真有人见了这一幕，怕是会瞠目结舌——无他，这一屋子的人，其代表的隐秘含义与能力在大陆上多少都是能引起山摇地动一番。而在一室内相处安好，便更是寥若晨星的情况。

　　若是当今摄政王知其三年前放弃老皇帝对这小小的恩阳镇亡羊补牢的争取如今酿成的祸果，不知会是怎样一番滑稽场面。

　　说祸果，已算是轻巧了。

　　来自极北之地墨贞王朝的人坐于屋内东角，以其中靡颜腻理银色长发碧蓝双眼的女子，即其王朝皇位竞争的佼佼者锦妤公主为首。坐于西角的正是西北漠炎王朝一行人，太子百里桓、英姿飒爽雌雄莫辨的常胜将军百里如云均在此列。

　　居北角的，则是大陆西南青元王朝之人，为首者脸遮大半，一袭银袍上花纹繁复、颇为神秘，而其身旁二人着灰衣，其余则除了衣袍为雪白外再无甚区别。而在大陆上地处腹地的蒙罗王朝，其来人则坐于南角。

　　居于四朝人之中，还有一白发老妪、一笑面青年及两三中年人——分别是江湖上凶名赫赫的“孟婆”、流明堂堂主易鸿风与几个江湖上信誉良好的斥候。

　　这些人从四面八方而来，想来也不是从来魏姚王朝的地界修秦晋之好的。

　　门内的唇枪舌战接连不断，门外却只是一片寂静。庞大的灵力、精神力守卫着这一层以确保万无一失——灵力隔音，精神力则监察来人、防止他人窥探。

　　林霄看着已被撤下的楼梯，这才真正对二楼的事情动了些心思。恩阳客栈往日虽亦严密，但从未达如此地步。

　　一楼他已探听了个遍，果不出其所料，魏姚太子空桐逸失踪一事至今无人知晓。

　　既如此，林霄便把主意打到了二楼。其实到此地步，他心知二楼多半也不会有此事消息，他并无得罪恩阳客栈的必要。

　　没有必要，但他乐意。

　　他在那该死的魏姚皇宫实在是被压抑的了太久太久了。

　　林霄隐晦盯着二楼寻着突破口，瞥到那两个聋哑盲人侍者后忽的想起了什么，仔细分辨着那二侍者的脸。

　　有了。

　　得来全不费工夫。

　　林霄似笑非笑又瞧了瞧二楼，转身方欲走。然而确乎出其意料——只见宋酒抱臂站于其身边，脸上是她一贯的淡淡的表情。

　　林霄停了步。

　　他这一回只是沉默着，然而铺天盖地令人窒息的冰冷杀意惊涛拍岸般奔涌向宋酒。

　　他被挑衅到了——准确来讲，是恼羞成怒。

　　区区一只蝼蚁，竟敢三番五次地激怒他。江湖上有几个人能打他的脸？有几个打了他的脸还活的悠游自在的？既是寻死，他没有必要一次又一次的忍而不发。

　　宋酒与叶尘霏重要吗？

　　重要，但也绝非不可替代。留他们这么久，已经是他的为数不多的仁慈。不会审时度势，无自知之明，蠢笨又难缠至极！

　　宋酒恍若未觉，罕见的笑了笑，慢悠悠吐出四字：“只是刚到。”

　　她心知，这一回林霄才是要动真格了。

　　宋酒眼中深沉，心如止水，但每一根神经都绷到最紧，至今所学的一切都蓄势待发。她能准确感知到林霄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分灵力与精神力，每一缕尖锐的杀气。

　　在做出这个决定时——准确来说是发现自己不得不与林霄一道时，她已下定决心，准备到了她所能做到的极致。

　　这个机会太难得也太特殊了，她不得不采取一点冒险的办法。

　　林霄由于修炼的功法而易于情绪化，而他又是一个自负而深谙阴损报复杀人之道的小人。

　　杀人，诛心法为上。这是她在曾经那段朝着一个合格的死士前进的日子里领悟出的道理。而她确信林霄会这样做。

　　她与林霄上次见面已是五年之前的事了。算上这一次，两人只见过四次，林霄对她绝对算不上熟悉，但她不同，她对林霄的了解远超他所能想象。

　　家破人亡后的这五年，她并不是漫无目的在江湖上飘飘荡荡。毕竟人活着就总是要有目标的，而林霄是其中之一。

　　而那时，作为魏姚太子空桐逸贴身近卫的林霄，是不会知道江湖上有她这样一只蝼蚁处心积虑地拼凑与研究着鬼笛此人的。

　　虽说那个她拼凑出人生经历的林霄、人们认识并接触过的林霄终究是失了几分客观，她也确实不能说她通晓林霄所思所想。并且由于时间因素，林霄如今肯定会有所不同——比如那次他突然的冷静——但她也在逐渐重新调整那些过时与偏差的部分。

　　她已知的东西足以让她窥探到他的一些秘密、弱点、行事等。

　　总有一些事情会留下恒久的痕迹，无论杀了多少人，用什么方法掩盖。又况且总有一些人林霄是杀不得的。五年来，她所追寻的这些痕迹汇总起来后显露出的真实，已经足够了。

　　而她此程要做的，便是将“宋酒”的心送给林霄，让他认真的诛一诛。

　　以她来看，她在上一次与林霄见面时就已入了林霄的死亡名单。而上次见面她的所作所为，配上此路上激怒、挑衅、找死之举，无疑可以塑造一个敏锐但愚忠愚直、完全没有审时度势之能的林霄眼中的“不能留者”。

　　林霄在魏姚深宫里待了那么久，只是单纯的杀戮是满足不了他的。她是弱者，又基本完全可控，他会好好地杀了她的。

　　这一次的激怒无疑成功了。她确是没那份能力在这恩阳客栈里紧随林霄而不被发觉。她不是刺客，只是个不如何合格的死士，她的潜行能力还不足以支持她跨越与林霄实力之间的天堑，但她预测到林霄绝对不会因为侍者的阻止而违背他的心意，而林霄现在的站位正是观察二楼的绝佳位置。

　　她要让林霄感觉到她是一只附骨之蛆、一个永远厌恶怀疑他并且追求真相的潜在暴露威胁——虽然事实上宋酒确实如此，但她与此相比脑筋还是要更灵活一些，亦远非林霄所想的愚蠢而不知情势。

　　林霄确实有今夜就杀了她的可能，但更可能的是他会在接下来的这一路上从她表现出来的弱点愚忠于魏姚入手，猫逗老鼠一般玩弄折磨她，让她感觉无比愤慨却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而到那个时候，林霄到底在扮演什么角色，他打着怎样的算盘，他的背后是否站着其他人以及有朝一日如何解决这个祸根，她多少会弄清楚一些的。

　　而她自然也有后手——如果林霄此时回到住处，他将发现他亲自确认过的四肢僵劲不能动的叶尘霏并未处于昏迷之中，甚至根本不在那间房屋内。

　　叶尘霏身后站的人就在月陨之森附近，绝对足以挡下林霄的最后一击，保二人无忧。

　　宋酒静静凝视着杀气四溢的林霄，嘴角噙着的笑意愈发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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