弑冥

　　不知为何，柳衾尘虽说睡的晚，今夜睡眠质量却实在是差的很，使得他在天幕刚刚泄出几缕光时便再也睡不着了，只好起身洗漱好，下楼来觅食。

　　他眸光随意一扫，便见那坐于窗边酌酒小饮的少年，抬脚走去坐在了他对面。

　　“这么早？”柳衾尘半挑起眉，嘴角噙笑，抬手摸了摸下巴，坐姿没骨头似的随意倚着，却颇有风流美人的气质。

　　柳衾尘本不是个风流的人，也少有世家公子哥的样子，但那坐姿也不知是跟谁学的，随意懒散，不管怎样都改不过来。在柳衾尘忘记的那些时日里，就因为这坐姿还常有人以柳家公子风流做文章，其实稍识他的人都知这柳家公子其实是个乖顺从礼的人。

　　他注意了下阿九正喝的是凉酒，联想起昨晚阿九的那副孩子模样，忍不住出声道：“胃倒挺好的。”

　　阿九闻言微怔，自己连着柳衾尘的那似有似无的笑意似的，忍不住也勾起了嘴角。他垂下眉眼，默默捏了个诀温起坛中酒来，待感觉温热了，才取了个酒杯，倒了个杯底给柳衾尘，轻歪头似乎想了想，又倒了大半杯白水到柳衾尘杯里。

　　“公子不也挺早。”阿九说着，顿了顿，微抿了下唇，掩饰去了些许不自然后继续道：“还得多亏了公子留的粥，倒是……别有风味。”

　　“公子未行早食，还是少饮酒的好。”

　　柳衾尘想到那碗粥，忍不住干干的笑了声，随后便注意到阿九说话时，目光从未离他递给自己那杯兑水的酒，再加上那微皱未松的一双剑眉，才恍然这少年其实并不想倒酒给自己，只不过是出于礼节的遵循。

　　他轻撇嘴，也不清楚这少年是不是真如他自己所说的那般是关心自己，还是吝啬那点酒不想予自己喝。柳衾尘实在想不通阿九的这些举动为何来，只好带着些疑惑及示威的直接拿起酒杯冲阿九示意了一下。

　　“饮酒易伤身。”柳衾尘桃花眼眸弯起一个勾人的弧度，仰头一口把那兑水的酒饮尽，将酒杯倒扣在了桌上。

　　阿九明显被他的举动镇住了会儿，隔了几瞬才反应过来，脸带笑意装是乖顺的道：“公子说的是。”手上却又酌了杯酒。

　　“不坦白坦白？”柳衾尘是看出来了，这阿九可比表面上难驯顺多了。

　　阿九的日常表现，成熟的有些吓人，完全不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该表现的模样，加上他那不想述说的样子，柳衾尘实在是觉得如果自己不主动来问，他可能就会直接当这事没发生过。

　　虽说就算自己问了，阿九也不一定会答允他。

　　阿九似乎早有预料柳衾尘会问他，反应还没刚见柳衾尘饮那兑水酒的时候大，只是微微偏过头低下，使柳衾尘只能观到他小半张脸，显得异常乖顺，只是那张嘴跟被下了禁言术似的半个音都没发出来。

　　柳衾尘也不急，手指不自觉的一下下叩着桌，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声音。柳衾尘本就没有在阿九会坦白这件事上抱太大希望，他觉着毕竟自己也没什么是可以影响……或者说是威胁到这个少年的。他甚至都想好了，再等下阿九若还不答，自己应该怎么扯开这个话题。

　　毕竟他也不好真的为难这个后辈。

　　“那是柳家的人。”阿九抿了抿唇后，似是无奈的轻吁了口气，抬起头来正视着柳衾尘，一字一顿道。

　　他竟真的开始了“坦白”。

　　“柳家？”柳衾尘愣了愣，轻描淡写的掩饰去了自己的那分“没想到”，便被这回答唬了下。

　　“柳家……不是灭亡了吗？”柳衾尘的声音带着点干涩，小心试探般的问道。

　　若是柳家还在，柳衾尘或许在这世上也不止是孤身一人了。

　　柳衾尘眸光忍不住亮了瞬，后看到阿九绷着的表情，又冷静了下来。若真是自己所想的那个柳家，为何没人告诉自己？还有那个女孩的那副模样又是怎么回事？还有炼尸、招魂……那些属于鬼道的正道禁术，甚至于柳衾尘自己都还不知道的那些是怎么回事？又为何会对自己这些出自云中阁的人这般仇恨？

　　与云中阁交情匪浅，主修剑的名门柳家，或许早已不是了。

　　柳衾尘轻吸了口气，将满腔的疑惑塞好在自己身体里，任自己眸光黯淡下来，神情不负之前的随意，反显严肃了起来，就连那坐姿都收敛了些。

　　“所以呢？”柳衾尘问道。

　　“柳家……并不算是真的灭亡，它目前还有着残余势力，只是实力不足巅峰时一毛，目前居于南槿国。”阿九说着，眨了眨眼掩饰去了些许不自然。

　　“在两百余年前，柳家已有没落迹象……”阿九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该用什么样的词句描述，后又继续道：“当任柳家家主，也就是公子家尊，与云中阁交情匪浅，或者说他本就是云中阁创始人之一，所以当时柳家境遇也没有真的出太大的波动，只是这状况没有一直维持下去。直到时代更替，当任柳家家主与云中阁阁主陆续退位逝世……”

　　阿九说着这话，留意了下柳衾尘的神色，只见后者只是垂下眼帘轻捏了捏桌沿，神情并没有太大波动，阿九却没忍住试探性的唤了声：“公子？”

　　阿九未说“节哀”之类的话，只是那份属于自己的无措与担忧再也藏不住似的从语气至眼里泄了出来，只是未被陷于情绪波动中的柳衾尘发觉。

　　柳衾尘闻声抠了抠桌沿边不规整的细缝，后慢慢松开手，取杯倒了杯水饮下，道：“无事，你继续。”

　　若是活在当年的人，皆知柳家这三口人深情和睦，甚至时常被当成标版宣传出来，所谓幸福也不过如此了。虽说柳衾尘失去了那份记忆，但那刻骨铭心的情意是改不了的。阿九见他现在这般反应，便知柳衾尘该是早就想到了父母已逝却未能尽孝，甚至……让他们白发人送了黑发人。

　　柳衾尘虽说想到了，但真正听到了人提起这番事也没办法保持完全的冷静，毕竟他们夫妻二人有方法让自己在这三百年后还能复活，为何不能保持自己的长生呢？

　　毕竟人总是贪婪的。

　　阿九见柳衾尘真的逐渐冷静下来了，方才继续道：“新上任的柳家家主与云中阁阁主毕竟没有从小玩到大的情谊，平日里相处也是貌合神离……”

　　毕竟继承柳家的不是你本人。

　　阿九想到这话，却也没能说出口刺激刺激这柳家公子。

　　原来自己与那云缚天是从小玩到大的吗？云缚天没有提过，柳衾尘也是直到现在才懂了为何那云缚天总能容忍自己在他面前的懒散随意。虽说……那人也没制止过他旗下长老们对自己使的小手段。

　　“云中阁长老在察觉他们阁主的心思后，且柳家家主所有的身份令牌并不在那个家主身上，也开始肆无忌惮的劝诫阁主去逐步削弱柳家势力，甚至称那任家主不属正统。”阿九装是无意的扫了眼柳衾尘后，继续道：“毕竟小辈们都是一起修行的，天分实力就摆在那里，柳家在那时是比不过云中阁的了。”

　　柳衾尘自然知道那令牌一直在自己身上，不待他细想，又注意到阿九顺口说出的“他们阁主”，心下更是疑惑：难道这阿九不是云中阁中人？而且他称这些人时语气不带一丝敬重，像在说着两个与他无关的人。

　　他虽注意到了，但也没发问，只是连着所有的疑惑一起塞好在心里，毕竟现在不是个问这些的好时机。

　　“这两位主事因碍于属于共同势力与先人遗志，并没有真正闹掰，只是柳家不知为何。”阿九道：“许是自没落后气运已耗完，持续一百多年竟再未出现过一个修仙有道的天才，甚至单灵根都没出现过一个，便开始有门下弟子走了歪路。”

　　“那人修了鬼道。”阿九抿了抿唇，住了嘴。

　　之后的事情，也可想而知了。

　　鬼道是条邪路，因修炼常跟死人打交道，且损人心性，更难以利己，素来被正道所不齿。只是对于许多带点小心思的人来说，又是条捷径。虽说鬼道被各名门世家打压严重，但多年以来，鬼道发展至今，因那几位本天赋不佳却靠鬼道闯出了片天地的标版型的人物，不论是私下，还是明目张胆修鬼道的人依旧前仆后继，且热情不休。

　　在柳家当任家主发觉了走这条捷径的好处后，连带着家族里的高层长老对此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特别是“修鬼道”对一些人来说本就是个由头，虽说不知为何柳家中有人修此道，且日渐精研的事情没有第一时间被发现，但有些事，除非不做，否则是藏不住的。自被云中阁内一些本就心怀不轨的人发觉后，便第一时间被传了出去。

　　鬼道总与炼尸、招魂及人命扯上关系，在这种情况下，不论是否真的柳家人修此道害了人性命，最终都只会是害了的。

　　杀人偿命，有时候是保护人的法子，有时候也是可以杀人的刀子。

　　柳家因这事彻底与云中阁闹掰分裂，虽说碍于多年情谊没有赶尽杀绝，却也使得柳家在外界的打压下逐渐迁徙龟缩。

　　至于为何最终柳家留在了南槿国，阿九不再说，柳衾尘也无法得知。

　　柳衾尘虽然能理解云缚天是因为念旧年友情的份上没有把这些事情告诉自己，但心里依旧不是很舒服，毕竟这些是他该知道的，是属于自己的责任。

　　他随之自然而然的觉得，像阿九这种少年人，能知道这些事恐怕也是因为有着天才的身份，属于极其难得了，至于细节应该是不清楚的。从而柳衾尘越发为自己竟然为这事拿剑指着阿九，做出这种以大欺小的行为而感到自责。

　　虽说，现在的柳衾尘应该是打不过这个天才云中阁弟子的。

　　“罢了。”柳衾尘瞧了那重新抿唇垂下眉眼，显得异常乖顺的少年一眼，心里那分罪恶感竟莫名加深了。他摆了摆手，重新恢复那副懒散的坐姿道：“南槿国……应是在偏向南方的地方吧？此去向南一行，若是能路过便去看看吧。”

　　南方……

　　南方？！

　　柳衾尘猛然想起之前阿九刚听闻自己要带方幸去往南方时，阿九曾说过：“那种地方还是少去为好”。

　　这少年，恐怕不只是表现出来的这副模样。他知道的一切，怕是要比他说给柳衾尘的情况多得多，只是伪装的很好，差点把柳衾尘给骗了过去。毕竟阿九说出那番话的时候好像情绪并不稳定，倒更似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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